沈琅月的手指在二十五弦瑟上轻轻拂过,奏完最后一个音符。乐声在大殿金漆梁柱间回荡,渐渐消散于无声。她低着头,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是礼节性的掌声。一如过去三年中的每一次御前演奏——完美,得体,毫无瑕疵。
沈乐师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琅月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谢陛下夸奖。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没人能听出其中隐藏的厌倦。退出大殿时,她的余光瞥见几位乐官交换的眼神——那里面有钦佩,有嫉妒,还有对她这个二十二岁就担任首席乐师的女子的不满。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连续七个月演奏同一套曲目了,每次只是稍作变调,就像给一具尸体换上不同的衣服。
回到乐坊,琅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开始练习。她取下墙上的月琴,这是她私下托人从宫外带来的民间乐器,琴身已有磨损,音色却比宫中任何一件乐器都更鲜活。指腹抚过粗糙的丝弦,她弹起小时候在江南外婆家学的一支小调。琴音欢快跳跃,像溪水奔流,与肃穆的宫廷雅乐截然不同。
沈乐师!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演奏。乐官周大人站在门口,眉头紧锁,这成何体统?
琅月迅速放下月琴,下官只是在研究民间曲调,以求创新。
创新?周乐官冷笑,先人传下的礼乐制度已臻完美,何需创新?陛下要的是庄重典雅,不是市井小调。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父亲是如何失去乐监之位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琅月心里。三年前,父亲因尝试改编古乐而被贬为庶民,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刺。她低头称是,等周乐官离开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她突然做出了决定。
换上便装,琅月悄悄从偏门离开了皇宫。长安城西市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穿梭其间。她很久没有这样自由地走在街市上了,空气中混合着烤饼、香料和马粪的气味,陌生又熟悉。在一个卖乐器的摊前,她停下脚步。
姑娘好眼力。摊主拿起一支竹笛,这是终南山上的紫竹所制,音色清亮。
琅月接过笛子试了试,音准出奇地好。正当她准备付钱时,一阵琴声从不远处传来。那琴音时而如急雨敲窗,时而如微风拂柳,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力,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野马群,自由奔放,不受羁绊。
那是谁在弹琴?她问摊主。
哦,是柳瞎子。摊主不以为意,一个卖唱的盲女,就在前面茶楼门口。
琅月循声而去,在清茗轩门外的槐树下看见了弹琴人。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素衣布裙,双眼紧闭,面前放着一张磨损严重的古琴。她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奏出的曲子既非宫廷雅乐,也非市井俗调,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难以归类的旋律。最让琅月惊讶的是,每当有人往琴旁的碗里扔铜钱,女子的琴音就会微妙地变化——对孩童变得轻快,对老人变得舒缓,仿佛能每个听众。
一曲终了,围观者散去。琅月走上前,在碗里放了一小块银子。
多谢小姐。盲女抬起头,虽然眼睛无神,嘴角却带着灵动的笑意,这银子足够买三斤上好的龙井了。
你的琴艺很特别。琅月蹲下身,师承何人?
天地为师,万物为谱。盲女的手指轻抚琴弦,我叫柳无尘,小姐如何称呼?
沈...琅月犹豫了一下,沈月。
无尘笑了,月小姐身上有檀香和墨香,想必是书香门第。但指尖有茧,应该是常弹琴瑟之人。
琅月暗暗吃惊。宫中确实常用檀香,而她每日抄写乐谱,手上难免沾墨。你能听出这么多?
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就特别灵。无尘拍了拍身边的石阶,要听一曲专为你而作的曲子吗?
琅月坐下,无尘的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琴音如月光洒落湖面,清冷中带着温柔,竟与琅月此刻的心境奇妙地吻合。她闭上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不是技巧的完美,而是这种直达心灵的共鸣。
夕阳西下时,琅月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临走前,她问无尘明日是否还会在此弹琴。
风雨无阻。无尘将琴收入布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请我去更好的地方弹奏。无尘的笑中带着狡黠,比如月小姐的府上。
琅月心头一跳。带一个民间艺人进宫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某种冲动让她说:明日午时,在西城门外的竹林等我。
第二天,琅月以采风为名再次出宫。竹林深处,无尘已经等在那里,琴放在膝上,风拂过她的发梢,宛如一幅水墨画。琅月拿出带来的点心和新买的琴弦,无尘高兴得像孩子得到糖果。
这是什么糕点?我从没吃过这么细腻的味道。无尘小口咬着莲蓉酥。
宫...家里厨子特制的。琅月急忙改口,从袖中取出记录乐谱的纸卷,昨天那首曲子,能再弹一次吗?我想记下谱子。
无尘点点头,琴声再次流淌。这一次,琅月发现曲中暗藏许多微妙的变化,是传统乐谱无法记录的。她尝试用自己发明的一套符号来标注这些灵动之处,却总觉不够贴切。
你在苦恼什么?无尘突然问。
你的曲子...有太多活的东西,写在纸上就死了。
无尘停下琴,沉思片刻,那就不写。记住感觉,而非音符。她拉起琅月的手按在琴弦上,来,我教你。
琅月的手指被引导着拨动琴弦。无尘的手温暖干燥,带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茧。在这样手把手的教学中,琅月开始理解无尘的音乐语言——那不是固定的旋律,而是对当下感受的直接表达。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水的叮咚声,甚至两人呼吸的节奏,都成为音乐的一部分。
日复一日,琅月找各种借口出宫与无尘相会。她记录下无尘即兴创作的数十首曲子,并尝试用宫廷乐的技法加以编排。同时,她也给无尘讲述宫中的见闻——金碧辉煌的殿宇,繁琐的礼仪,还有那些虽然精美却死气沉沉的乐曲。无尘则用琴音描绘她所的世界:早市的喧嚣,酒肆的喧哗,甚至青楼女子哀婉的歌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在音乐中交融,渐渐孕育出一种全新的风格。
三个月后的深夜,琅月在乐坊完成了《琅月新曲》的创作。这是她将无尘的民间旋律与宫廷技法融合的成果,既保持了雅乐的庄重,又注入了民间音乐的活力。她反复修改,直到东方泛白才满意地放下笔。
第二天的小型朝会上,琅月鼓起勇气提出演奏新作的请求。皇帝饶有兴趣地同意了,几位乐官却变了脸色。当琅月的瑟音响起时,大殿内一片寂静。新曲开始时还符合传统,但随着乐章推进,越来越大胆的变奏和即兴元素开始浮现。琅月仿佛能看见无尘坐在身边,用眼神鼓励她打破束缚。
曲终时,皇帝拍案叫绝:妙哉!此曲既有古乐之韵,又有新声之活。沈爱卿如何想到的?
琅月跪伏在地,回陛下,此曲灵感来自民间音乐。
胡闹!周乐官厉声打断,民间俚曲怎能登大雅之堂?沈乐师擅改古制,其罪当罚!
皇帝抬手制止了周乐官的怒斥,朕倒觉得耳目一新。沈爱卿,这民间音乐,你是从何处听来?
琅月心跳如鼓。此刻若说出无尘的存在,可能会给这个自由的灵魂套上宫廷的枷锁;但若不说,又等于否定了无尘对她的启发。她深吸一口气,回陛下,是西市一位盲女琴师所奏。此女虽目不视物,琴艺却出神入化。
皇帝兴致更浓,明日带她入宫,朕要亲自听听。
这个消息像惊雷般在乐坊炸开。琅月既兴奋又忐忑,她不知道这对无尘是福是祸。当日下午,她匆匆赶到竹林,却不见无尘踪影。问遍西市,也没人见过那个盲女琴师。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个卖茶的老妇递给她一张字条:欲寻柳无尘,城南破庙寻。
字迹歪歪扭扭,显然不是无尘所写。琅月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赶到城南荒废的山神庙,推开发霉的木门,昏暗的庙内,无尘被绑在柱子上,嘴被布条勒住。
无尘!琅月冲上前解开束缚。无尘虚弱地靠在她肩上,手腕已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痕。
他们...不想让我进宫...无尘气若游丝,说我会毁了...雅乐正统...
琅月立刻明白了是谁干的。她扶无尘躺下,用随身带的水润湿她的嘴唇。别怕,我会保护你。
无尘却摇摇头,我不去皇宫...那里的墙太高...会闷死我的音乐...
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的才华应该被天下人听见!
我的音乐属于风,属于雨,属于市井街头的普通人。无尘摸索着抓住琅月的手,但你不同...你能在两界之间架起桥梁...那首新曲就是证明...
琅月沉默了。她想起宫中那些虽然华丽却冰冷的殿堂,想起乐官们墨守成规的嘴脸,然后看着眼前这个宁愿自由贫穷也不愿被束缚的天才。某种决心在她心中成形。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但明天我还是要向陛下禀明真相。
无尘紧张起来,他们会惩罚你...
也许。琅月笑了,但真正的音乐不应该有谎言。
第二天清晨,皇帝在偏殿召见了琅月。当她独自一人出现时,周乐官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陛下,民女柳无尘昨夜突发急病,无法前来。琅月跪奏道,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示意她继续。琅月深吸一口气,将如何结识无尘、如何受她启发创作新曲的过程娓娓道来,最后说道:无尘虽为布衣,其琴艺已臻化境。臣以为,音乐本无贵贱,雅俗共赏才是正道。
殿内一片死寂。周乐官正要发作,皇帝却大笑起来:好一个音乐本无贵贱!沈爱卿此言甚合朕意。传旨,即日起乐坊分为雅俗二部,沈琅月统领俗部,广采民间音乐精华!
这个决定震惊了所有人。琅月叩首谢恩,心中却想着如何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无尘。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无尘正坐在西市的槐树下,弹奏着一首全新的曲子,琴声欢快如雀跃,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