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台时,周静把降压药片按进药盒的星期二格子。厨房飘来油条香气,她抬眼看见丈夫林建国的老花镜又歪在电视柜边缘,镜腿险险勾着插线板。
“眼镜戴好。”她把热豆浆搁在餐桌上。
林建国从报纸后探出头,镜片滑到鼻尖:“昨儿修水管时摘的。”他伸手摸索,指尖却碰倒了盐罐。盐粒撒在周一药格里,混进降压药的粉衣中。
周静没作声,抽张纸巾裹住药片。豆浆碗底沉着两粒没化开的糖,她记得上个月体检报告写着“空腹血糖临界值”。不锈钢勺刮过碗壁的声响里,林建国忽然说:“物业催缴暖气费了。”
“鞋柜抽屉第三格。”她擦着糖粒,“信封上有字。”
油条在瓷盘里洇开油圈。林建国起身翻找,老花镜滑落在地。他蹲下时膝盖发出轻响,周静想起上周晾衣杆卡在树杈,他踮脚去够的姿势像棵被风拗弯的老竹。
“暖气费两千三?”他捏着信封皱眉,“去年才两千。”
“每平米涨了三毛。”周静把眼镜递过去,“你签的回执在冰箱贴底下。”
林建国戴上眼镜凑近看,鼻尖几乎贴上冰箱门。周静盯着他后颈新冒的老年斑,想起上周末儿子视频时说:“爸眼睛是不是更差了?”当时林建国对着手机镜头笑:“手机屏反光!”
午后落雨,周静在阳台收衣服。林建国的灰夹克口袋鼓囊,摸出张对折的纸——市医院眼科检查单。“视神经萎缩”五个字被雨水打湿,日期是三天前。她捻着潮湿的纸角,听见浴室传来剃须刀嗡嗡声。
“去趟超市?”林建国换鞋时,鞋带打了死结。
周静蹲下帮他解:“买什么?”
“你爱吃的芝麻汤圆。”他扶鞋柜站稳,“再买瓶蓝莓汁,电视上说护眼。”
雨幕里的超市灯火通明。林建国推着购物车撞翻促销堆头,橙子滚了一地。周静弯腰去捡,听见促销员嘀咕:“瞎子还逛超市。”她攥着橙子的手紧了紧,抬头却见林建国举着蓝莓汁问:“这个牌子行吗?”标签距他眼睛不足十公分。
“换左边那个。”周静接过瓶子放回货架,“糖分太高。”
收银台队伍挪动缓慢。林建国摸出老花镜看小票,镜腿勾住周静围巾流苏。“像你年轻时扎的纱巾。”他扯着流苏笑,“在工人文化宫跳舞那次...”
“二十三块八。”收银员打断他。周静掏手机扫码,屏幕亮起儿子发来的婚礼场地照片。她侧身给林建国看,他眯眼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屏幕:“挑的什么日子?我查查黄历...”
雨更急了。周静撑伞时,林建国拎着购物袋往公交站冲。塑料袋突然裂开,蓝莓滚进积水里,紫红汁液被雨水冲成淡粉。他蹲下去捞,眼镜滑进水洼。
“别要了!”周静把伞罩在他头顶。
林建国攥着湿透的眼镜直起身:“汤圆袋子也破了。”芝麻馅从破口渗出,在雨水里晕开星星点点的黑。
夜半惊雷炸响时,周静摸到半边床空着。客厅泄出微光,林建国正用胶带缠裂开的购物袋,汤圆挤在裂缝处像随时要溢出的黑珍珠。老花镜用胶布粘着断腿,镜片裂痕如蛛网。
“睡不着?”周静递来热牛奶。
他指着粘歪的胶带:“当年给你修自行车链盒,也是这么粘的。”
雨声渐密。周静瞥见垃圾桶里的眼科报告单,糖渍在“建议手术”四字上结成硬块。她起身翻药箱,维生素b族药瓶空了。
“雨太大。”林建国突然站起,“得买瓶维生素。”
周静抓住他手腕:“明早去。”
他腕骨硌着她掌心,像块被岁月磨糙的石头。“现在药店还开着。”拖鞋踩过地板的水痕,是方才漏雨飘进来的。
防盗门合拢声闷在雨里。周静追到楼道,电梯已下行。老式楼灯忽明忽灭,她看见电梯按钮的“1”字亮着幽光。
雨幕吞没了街灯。周静攥着伞冲进雨里,拖鞋陷进水坑。便利店霓虹在雨帘中晕成红绿光圈,她撞开玻璃门时,林建国正举着维生素瓶问:“这个含量够吗?”
店员打着哈欠:“三百毫克是最高了。”
伞骨在风雨中翻折。周静抹开糊眼的雨水,瞥见林建国裤袋露出半截钥匙——是她去年给他配的单元门备用钥匙,拴着儿子淘汰的篮球钥匙扣。
“买到了。”林建国把药瓶塞给她,塑料壳带着体温。
返程路积水成河。林建国深一脚浅一脚,周静突然拽住他。前方窨井盖被冲走,漩涡吞着落叶打转。他反握她的手,掌心粗茧蹭过她指关节:“当年你掉进厂区下水道,也是这么拽我。”
楼道声控灯坏了。黑暗里钥匙插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林建国摸黑拧了三圈,周静按亮手机电筒,光柱里浮尘飞舞。他鬓角的白发被雨水粘在额角,像融化的雪。
“眼镜腿用胶布缠不牢。”周静拉开抽屉,“明天去配新的。”
林建国用干毛巾擦着药瓶:“先吃维生素。”
床头灯暖黄。周静把药片按进下周的药盒,林建国忽然递来相册:“儿子婚礼用这张合影吧?”照片里年轻的他扶着自行车,后座上周静的红纱巾飘成一面旗。
雨声渐歇。周静合上药盒,塑料格子咔哒轻响。林建国摘下粘胶布的老花镜,裂痕交错的镜片上,晨光正悄然漫过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