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数着人行道上的裂缝往前走,第三十七次面试失败的沮丧感像块浸透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七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出扭曲的热浪,高跟鞋磨破的伤口黏在丝袜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转过金融大厦的瞬间,一阵带着柠檬清冽香气的风突然拂过她的鼻尖。
那家店出现在视野里时,林夏恍惚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薄荷绿的招牌上,柠檬苏打四个字用奶油黄的颜料手写着,最后一个字的勾笔飞起来,像谁笑着甩出的马尾辫。橱窗里摆着五层玻璃杯塔,每层都漂浮着不同颜色的水果切片,最顶端的杯子里,一颗荔枝正随着气泡上下翻腾。
铜铃的叮咚声惊醒了她的恍惚。冷气混着青柠与薄荷的气息涌来,林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黄铜材质的把手,握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凑近看才发现刻满了迷你柠檬图案。
新客第一杯半价哦。
吧台后突然冒出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她踮脚去够顶层玻璃杯时,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露出后颈上一小块月牙形的胎记。林夏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戴着个奇怪的顶针,上面用红漆画着颗卡通荔枝。
要最冰的。林夏盯着菜单板上初恋气泡仲夏夜之梦这类令人困惑的名字,汗珠正顺着她的脊椎往下滑。
女孩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冰柜,发出沙沙的响声。她从冷藏柜深处取出个琥珀色玻璃瓶,瓶身凝结的水珠落在她手背的创可贴上。私藏款,她晃了晃瓶子,冰块碰撞声像风铃,用武夷山的泉水泡柠檬片,加了一点点迷迭香。
当玻璃杯递到面前时,林夏发现杯底沉着颗浑圆的荔枝。吸管搅动时它浮上来,在苏打水里转了个圈,像突然睁开的眼睛。每天最后一颗荔枝,女孩把收款机按得啪啪响,只给看起来最需要糖分的客人。
那杯饮料的滋味后来林夏总是记不清。只记得酸涩冲上鼻腔的瞬间,荔枝的甜突然在舌根绽放,像黑夜里猝不及防炸开的烟花。她喝得太急,气泡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通红时,有张印着柠檬图案的纸巾被推过来。
我叫江小满。女孩突然伸出小指,荔枝是我的幸运物。林夏迟疑地勾住那根手指,顶针的凉意贴着皮肤,她发现所谓的其实是枚改造过的螺丝帽。
周三下午三点成为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时间甜品店总是空的,江小满会把休息中的牌子挂出去,但铜铃永远为特定的人敞开。林夏渐渐知道冰柜第二格藏着自制的咸柠檬,知道江小满总在围裙口袋里插两支马克笔——蓝色画云朵,红色画草莓,画满了就贴在收银机旁的顾客许愿墙上。
某个暴雨突至的傍晚,林夏被困在店里。江小满翻出备用雨衣往她头上套时,她闻到了对方手腕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新鲜柠檬切开时迸发的精油气息。明黄色的雨衣背后,有人用防水笔画了只咧嘴笑的柠檬,雨水一淋,颜料便晕染成模糊的光圈。
为什么是柠檬?林夏摸着逐渐化开的线条。
江小满正往保温杯里灌紫红色的液体,闻言咬住搅拌棒,齿间漏出的声音含混不清:我爸说,果园里被鸟啄过的柠檬最甜。她突然拽过林夏的手腕,在她掌心画了颗五角星,就像人要先酸过,才会记得回甘。
那颗星星在林夏回家洗手时化开了,但那句话像颗话梅糖,在她心里含了整整一个雨季。她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江小满调饮时总先放冰块再倒苏打水,说这样气泡更持久;切柠檬片的刀是特制的,刀刃上有细密的波浪纹;冰柜底层有个铁皮盒,里面装着顾客留下的奇怪物品——褪色的电影票根、生锈的钥匙扣、写着心愿的千纸鹤。
转正那天,林夏攥着公司发的蛋糕券冲进店里,铜铃的响声比往常更急促。吧台后站着个陌生男孩,他正用江小满常用的那把波浪纹刀切青柠,手法生疏得让柠檬汁溅到了墙上。
冰柜上贴着A4纸,黑色加粗的店面转让下方,日期显示是十天前。男孩递来密封罐时,玻璃瓶里的柠檬糖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前任店主交代,他指着林夏的蓝条纹领带,穿灰西装打这个领带的姑娘来,就给这个。
糖罐底部粘着张拍立得。照片里江小满举着杯彩虹分层的苏打水,背后黑板写满配方:林小姐专属:荔枝糖浆5ml+现挤柠檬汁+迷迭香+气泡水注满+最后一颗荔枝(不许省略)。林夏翻糖纸时,有张小卡片掉出来,上面画着地图,海南某处海湾被红圈重重标记。
电话接通时,背景音是汹涌的海浪。这里的椰子要配青柠榨汁才好喝,江小满的声音混着海风,我在沙滩上捡到颗心形贝壳,打孔的时候总想起你握杯子的样子——拇指会无意识摩挲杯壁。
第二年芒种那天,写字楼下的奶茶店突然开始装修。林夏午休时路过,看见工人正在挂薄荷绿的招牌。新来的店员是个戴草莓发卡的女孩,她递给林夏一杯特调苏打,杯底沉着两颗荔枝。
老板说,女孩指向杯垫下的纸条,欠你的那颗,连本带利还给你。
林夏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红灯规律地闪烁着,像谁眨了下眼睛。她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江小满在雨衣上画完柠檬后,曾用沾满颜料的手指点了点她的心口:你看,酸涩会过去,但气泡升腾的感觉永远在。
杯中的气泡正源源不断地涌向水面,在阳光里炸开细碎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