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绷上的红绸已经绷了三天,最细的那根银针还插在未完成的牡丹花蕊中央。姜晚霜用指尖轻触丝线,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落在窗棂上的初雪。这是要送给杜家大小姐的出阁贺礼,本该昨日就送去的,可她在最后收线时,总觉得那朵牡丹缺了点什么。
姑娘,杜家又派人来催了。丫鬟拂开珠帘,带进来一阵寒气,说若是未时还见不到绣品,就要按契约扣银子。
晚霜没抬头,只是将绷子转向光线更好的方向。阳光穿过茜纱窗,给红绸镀上一层金粉,那些半成品的花瓣突然鲜活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绸面上绽放。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杜小姐肤若凝脂,该用雪青色的丝线在花瓣边缘勾一层暗纹才对。
去回话,说申时必到。她挑出五股细如发丝的雪青线,再把我那盒冰片香拿来。
绣坊里静得能听见针尖穿过绸缎的声音。晚霜绣完最后一针时,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今年冬天来得早,炭盆里的银骨炭已经续了三次,还是抵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气。她呵了口气在绣品上,红绸表面的霜花图案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牡丹仿佛真的沾了晨露。
杜府比想象中冷清。晚霜捧着锦盒穿过回廊时,只听见自己的裙角扫过积雪的沙沙声。领路的婆子说大小姐正在试嫁衣,让她直接把绣品送到闺房。
推开雕花门的瞬间,晚霜愣住了。杜云彤站在铜镜前,一身大红嫁衣如烈火灼灼,可那张脸上半点喜色也无。更让人心惊的是,新娘右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隐约透出血迹。
放那儿吧。杜云彤指向梳妆台,腕间的白布随着动作渗出一丝鲜红,辛苦姜姑娘跑这一趟。
锦盒里的红绸在烛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晚霜看见梳妆台上散落着剪碎的绸缎,还有几根折断的绣花针。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轻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杜小姐要不要看看合不合心意?
牡丹在红绸上怒放,每一片花瓣边缘都缀着细密的雪青暗纹,远看宛如覆着一层薄霜。杜云彤的指尖悬在花瓣上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你怎么会...
三年前的上元节。晚霜取出绷子,我在灯市见过杜小姐。你当时披着雪青斗篷,站在梅树下看灯,睫毛上沾着雪珠。
那时晚霜刚跟着师父学刺绣,正为绣不好梅花发愁。直到看见雪中赏灯的杜云彤,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美是鲜活生动的。那晚回去后,她第一次绣出了让师父点头的作品。
杜云彤解下腕间的白布,露出横七竖八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泛着新鲜的粉色。父亲要把我嫁给巡抚的公子。她抚摸着绣品上的牡丹,那人上个月打死了第三个通房丫头。
晚霜的针囊滑落在地,十几根银针散在青砖上闪闪发亮。她想起今早路过衙门时看到的告示,巡抚公子纵马伤人只罚了二十两银子。当时围观的人群里有个书生冷笑:这世道,朱门酒肉臭...
我原想用碎瓷片了断。杜云彤突然抓住晚霜的手,可看见这牡丹,倒想起那年梅花。她的掌心有深深浅浅的月牙痕,想必是忍痛时自己掐的。
窗外传来喧哗声,迎亲的队伍提前到了。晚霜瞥见铜镜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和杜云彤猩红的嫁衣形成刺目的对比。她突然扯下自己发间的银簪,三两下拆开精心梳好的发髻。
杜小姐可信我?
当婆子带着喜娘推门进来时,只见新娘子好端端地坐在镜前,一个绣娘正为她戴上凤冠。大红的盖头垂下来,遮住了新娘微微发抖的嘴唇。
绣品可还满意?喜娘打量着展开的红绸牡丹。
盖头下传来轻柔的应答:极好,尤其是那霜色,像极了真正的...
鞭炮声淹没了后半句话。晚霜站在廊下看着花轿远去,手里攥着块雪青帕子——那是杜云彤塞给她的,上面绣着半朵梅花,针脚稚嫩得像初学者的作品。帕子一角用红线绣着个字,最后一笔没绣完,线头突兀地支棱着,像句没说完的话。
腊月二十三,小年。晚霜的绣坊来了位不速之客。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递上个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雪青斗篷。
表姐让我把这个交给姜姑娘。书生压低声音,她说梅花开了。
晚霜展开斗篷,在内衬里摸到一张薄纸。上面画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两个小人并肩而立,一个披雪青斗篷,一个穿绣娘衣裙。画旁题着两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杜小姐她...
表姐现在住在杭州的别院。书生笑了笑,那巡抚公子娶亲当日就暴毙了,据说是误饮了毒酒。
晚霜把斗篷披在肩上,雪青色衬得她眼角的泪痣格外明显。绣架上摊着块新绷好的红绸,已经勾勒出并蒂莲的轮廓。她取下那根一直插在旧绣品上的银针,发现针尖不知何时生了一层淡淡的锈。
开春后,城里多了家彤霜绣庄。有人说看见两位女掌柜去岁末就离了京,也有人说曾见雪青斗篷与红绸衣衫在西湖断桥边一闪而过。只有那幅未完成的牡丹绣品留在杜府,被老夫人收进了嫁妆箱子。偶尔取出查看时,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冰片香,而花瓣上的霜色经年不褪,仿佛永远停留在那个初雪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