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锭在砚台里磨到第七圈时,舒云听见了纸窗外的脚步声。她悬腕停笔,看宣纸上的墨迹洇开云雾般的纹路——像极了昨夜梦中那座始终笼罩在雾中的山峦,只是梦里的山峦更添几分悲怆,仿佛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未干的泪痕。
云姑娘,老爷催问《千山云水图》的进度了。书童墨雨端着茶盘进来,青瓷碗里的雨前龙井正氤氲着热气,说是中秋前要献与知府大人的。
舒云没有抬头,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残云。自从三年前父亲在云雾山失踪,舒家笔庄就再没能制出真正的——那种能在纸上浮现云纹的秘墨,是舒家十代相传的绝技。
就说...墨料尚未配齐。她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的波动。
暮色染透窗纸时,舒云独自走进父亲封尘的墨坊。空气里弥漫着松烟与胶香,她点燃油灯,在墙角发现个紫檀木匣。匣开时,半锭残墨映入眼帘——正是父亲失踪时随身携带的流云墨,墨身却比记忆中多出几道深峻的裂痕。
云姑娘可是在寻这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守山人孟公拄着竹杖现身,掌中托着块乌亮的石料,今晨在云雾山拾得的,看着像是舒家的墨料。
舒云接过石料,指尖触到刻痕。翻转细看,底面竟刻着父亲的字迹:云开见月处。她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谚语:舒墨非墨,乃天地呼吸之凝华。
暴雨骤至。舒云冒雨奔向云雾山,在父亲常去的听松崖下找到处隐秘洞穴。洞壁满刻云纹,皆是她从未见过的走势。最深处石台上供着半幅未完成的《千山云水图》,笔触犹带湿意——分明方才还有人作画!
你终于来了。沙哑的叹息自暗处响起。舒云转身,只见父亲最爱的青衫挂在石壁,袖口染着早已干涸的墨渍。衫下压着封信,封面写着:云儿亲启。
信纸薄如蝉翼,父亲的笔迹虚浮无力:见信时,父已身化云墨。三年前夜半制墨,忽悟《舒卷云墨》真意非在笔墨,而在天地气韵。遂以神魂试之,果得大自在...舒云读至此处,忽闻洞外雷声炸响,电光中见壁刻云纹竟随雨痕流动重组,化作全新图谱!
父亲...她抚摸着那些流动的云纹,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父亲并非失踪,而是将自身融入了舒墨的精髓之中,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家传的技艺。
暴雨渐歇时,舒云已在石台前伫立整夜。她试着按流动的云纹研墨,墨锭过处,砚中竟泛起七彩云霞。当第七转云纹融于墨中时,整座洞穴嗡鸣共振,岩壁浮现出更多发光纹路——分明是父亲以毕生功力刻下的天地云谱!
云姑娘!洞外传来惊呼。笔庄掌柜带着众伙计围住洞口,面色铁青:原来你私藏秘墨,罔顾家业!
舒云捧墨转身,雨水顺着鬓角滑落:父亲从未离去,他是化入云墨了。她指向石壁,这才是真正的《舒卷云墨》——以天地为砚,云气为墨。
掌柜拂袖冷笑:痴人说梦!拿下!
众伙计持棍逼近。舒云突然挥毫泼墨,绘出方才所悟新谱。墨迹落纸时,洞外暴雨忽止,满山云涛翻涌,竟与墨痕严丝合缝地呼应!伙计们手中木棍嗡鸣脱手,在空中排成云纹状震颤不休。
舒卷云墨...舒云泪落砚台,原来是让天地同绘一卷!
掌柜踉跄后退,撞上石壁刻谱。那些发光云纹突然活过来,如流云般涌入他七窍。老者顿时僵立原地,眼中浮现父亲挥毫时的慈悲神色:好孩子...你终于明白了...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化作山间流云,唯余道墨香绕梁不去。
旭日东升时,舒云抱着墨锭走出洞穴。众伙计伏地不起,唯有孟公倚松而立,杖尖沾着新墨:令尊嘱托:云墨不绝,舒卷长存。
舒云跪地长泣。再抬头时,孟公已隐入云海,唯见漫山晨露皆凝成墨珠状,在朝阳下折射出千道虹光。她终于懂得父亲所求之道——墨者非研磨之工,乃天地气韵之凝;《舒卷云墨》非图谱,而是万物呼吸之迹。
自此舒家笔庄改立新规:制墨人皆须于云雾升腾时入山,观云起、辨风向、识雨痕,将天地气息融于墨中。而每代墨主传位时,都会在听松崖下化作流云一缕,续写那永无终章的《舒卷云墨》。
有人说曾在云海见舒云研墨,墨起时千山回应,整座山脉都成了她的砚台。而她总在第七转云纹处停顿片刻,仰首望天——仿佛在等某个熟悉的气息,穿过三世云烟,再来共绘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