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在第七次迷路时终于意识到,这片森林在吞食她的方向感。指南针的指针像喝醉般左右摇摆,最终卡在东南与西北之间不再动弹。她踢开脚边一截枯枝,断裂声惊起了树梢的乌鸦,黑色的羽毛打着旋落在她肩头,散发出腐肉般的腥臭。
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过滤后,只剩下稀薄的青光。林霜借着这点微光查看地图,却发现羊皮纸上本该标注溪流的地方,现在浮现出一片陌生的墨迹——那形状像极了昨夜篝火边,老猎人用炭灰在地上画的警告符号。
别往西走。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西边的树会记仇。
当时林霜只当是山民的迷信。现在她的登山靴正陷在西面沼泽的淤泥里,每拔一次脚,都能听见地底传来黏稠的回响,像是无数张嘴在同步吞咽。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前方时,照见一棵被雷劈开的老橡树,裂开的树干里嵌着半块生锈的猎刀,刀刃上凝结的树脂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背包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林霜转身时只看到一截迅速缩回的藤蔓,表皮上密布的绒毛还挂着她的几根发丝。更远处,灌木丛无风自动,叶片摩擦声里混着类似窃笑的细碎响动。她摸向腰间的猎刀,却抓了个空——刀鞘里只剩下一把潮湿的苔藓。
月光突然明亮了一瞬。林霜抬头看见云层裂开的缝隙中,浮现出一轮血色的月亮。这不合常理的天象让她想起三天前在村庄里听到的传说:当血月照进暗夜之森,树木会暂时恢复成死前的模样。脚下的沼泽突然翻涌起来,她踉跄着后退,撞上一棵白桦树。树皮接触皮肤的瞬间,林霜听见耳边响起女人的呜咽声。
救……白桦树的纹路扭曲成一张人脸,……救我……
树皮下渗出透明的汁液,顺着树干流进林霜的衣领。那液体冰凉刺骨,带着坟墓般的土腥味。她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正与树皮缓缓融合,指纹间长出细小的根须。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有什么东西正踩着腐烂的落叶向她靠近。
手电筒滚落在沼泽边缘。借着手电最后的微光,林霜看见一个由藤蔓组成的人形轮廓站在十步开外。它的头部位置盛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花瓣内侧布满黑色斑点,随着呼吸节奏张合。当那东西向前迈步时,林霜注意到它脚下腐烂的蘑菇正迸发出幽蓝的孢子。
白桦树的呜咽突然变成了尖笑。树干上的人脸扭曲膨胀,树皮皲裂处露出森白的骨头。林霜终于挣开束缚,却发现自己右手的皮肤变成了树皮般的灰褐色,指甲缝里钻出嫩绿的芽尖。她发疯似的用左手去刮那些异变的皮肤,刮下的碎屑在空中化作飞蛾,扑向那朵人脸花的花蕊。
藤蔓人停在了五步之外。它缓缓抬起由荆棘组成的手臂,指向林霜身后的某处。林霜转头看去,发现原本该是沼泽的地方,此刻矗立着一座由树根盘绕而成的拱门。门框上悬挂着数十个风干的果实,仔细看却能辨认出那是缩小的动物头颅。
血月的光芒突然大盛。林霜的视野被染成暗红色,在这诡异的光线中,她看见拱门深处浮现出一条铺满白骨的林间小径。每块骨头上都刻着相同的符号——与她地图上莫名出现的墨迹一模一样。藤蔓人不知何时贴到了她背后,花朵里喷出的花粉让林霜的思维变得迟钝。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三天前在村庄集市上买的那串骨雕项链,此刻正在锁骨处发烫。
白桦树突然拦腰折断。倒下的树干砸起一片泥浪,露出埋在沼泽里的东西——那是无数具相互缠绕的骸骨,空洞的眼窝里生长着发光的菌类。林霜的右手已经完全木质化,指尖开出一簇簇米粒大小的白花。当藤蔓人推着她走向拱门时,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血月中分裂成三个:一个正在长出树皮,一个浑身覆满菌丝,还有一个保持着人形,但眼睛里开出了黑色的大丽花。
拱门上的兽首突然齐声嘶鸣。林霜迈过门槛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老猎人的声音:说了西边的树会记仇。她想要回头,却发现脖颈已经僵硬如木。最后的视野里,血月正被蠕动的树冠吞噬,而她的左手正抓住藤蔓人脸上的花朵,扯下一把带着神经组织的花瓣。
黑暗彻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林霜明白了地图上墨迹的真面目——那是无数个迷路者用最后的力气画下的同一棵树。而现在,她的指尖也长出了根须,正贪婪地扎向那些刻满符号的骨头。在意识完全消散前,她听见整片森林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声音像千万片树叶同时摩擦: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