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弥漫着松香和旧木头的气息。林璞月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寸处,像一只犹豫的蝴蝶。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终于落下,弹响了《月光》的第一个音符。
身后传来教授冰冷的声音。林璞月的手指僵在半空,那个未完成的音符在空气中颤抖着死去。
第三小节转调又错了。陆教授走到钢琴旁,灰白的鬓角在灯光下像两把锋利的刀,这是你这周第十七次犯同样的错误。
林璞月盯着琴键上自己苍白的倒影,我昨晚练习到三点。
毫无意义的重复错误不是练习,是自我感动。陆教授抽出她腋下的乐谱,重重拍在谱架上,知道为什么你永远比不过沈青禾吗?因为她不会用当借口。
雨声突然变大了。林璞月感到有根细小的刺扎进心脏,那是沈青禾的名字——音乐学院公认的天才少女,陆教授上一任得意门生,现在正在维也纳深造。
再来一次。陆教授退回窗边,像一尊冷酷的雕像。
林璞月重新抬起手。这一次,她弹完了整首曲子,没有出错,但也毫无生气,像一具精心组装却忘了注入灵魂的机械。
陆教授沉默了很久,久到雨声都变小了。下周的选拔赛,你弹德彪西吧。
林璞月猛地抬头,《月光》就是德彪西的作品。可是选拔赛规定要演奏原创...
沈青禾当年就是靠德彪西拿到伯克利奖学金的。陆教授打断她,你的原创...他没有说完,但那个省略号里包含着足够多的轻蔑。
下课铃响了。陆教授离开后,林璞月依然坐在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琴键。窗外的雨停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钢琴上那个小小的铭牌上——赠予最有天赋的学生 沈青禾。
林璞月突然用力合上琴盖,巨大的声响在空荡荡的琴房里回荡。她抓起乐谱冲出门,差点撞上一个抱着大提琴的女生。
璞月?你还好吗?女生关切地问。
林璞月没有回答,快步走向楼梯。她知道同学们背地里怎么叫她——沈青禾的替代品。三年前沈青禾毕业后,陆教授破天荒收了她这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学生,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她天赋异禀。直到有一天她在教授办公室外,听见他说:至少手型很像青禾。
音乐学院的西区有一间废弃的排练室,林璞月偶然发现的。这里没有以沈青禾命名的乐器,没有时刻提醒她不够优秀的奖杯墙,只有一架走音的旧钢琴和落满灰尘的椅子。
她坐在钢琴前,翻开自己的原创乐谱《璞月之章》。这是她偷偷创作了两年的曲子,灵感来自家乡的月夜。那里没有音乐厅的璀璨灯光,只有山坡上静静流淌的月光;没有雷鸣般的掌声,只有风吹过竹林的低语。
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走音的钢琴发出一个古怪的音符。林璞月却笑了,继续弹下去。奇怪的是,在这架破钢琴上,她的曲子听起来反而更真实。错位的音高像月光下的阴影,让旋律有了立体的质感。
有意思。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林璞月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眉眼间有种漫不经心的锐利。
你是谁?林璞月警惕地合上乐谱。
周临。男人走进来,随手拉过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作曲系的幽灵教师,一年只上两节课的那种。
林璞月听说过这个名字。周临,业界有名的鬼才,作品风格多变到令人捉摸不透,据说因为性格古怪被校方半流放状态。
你的曲子,周临指了指乐谱,第三节那个转调,为什么非要按传统和声学来?
林璞月愣住了,陆教授说...
啊,陆明。周临做了个夸张的翻白眼动作,他的音乐审美还停留在十九世纪。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钢琴前,介意吗?
没等回答,周临已经坐在她旁边,手指在琴键上跳跃起来。那是《璞月之章》的旋律,但被他改得面目全非——原本规整的节奏被打散,和声变得尖锐而现代,却又奇异地保留了原曲月下独行的孤独感。
听出来了吗?周临停下演奏,你的曲子骨子里是叛逆的,却被你硬塞进了规则的框里。
林璞月盯着琴键,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苏醒。周临的改编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锁着的某扇门。
我...可以跟你学作曲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临挑了挑眉,不怕你的陆教授生气?
想到陆教授提起周临时那种不屑的表情,林璞月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但此刻,旧钢琴上那个被周临改编的旋律仍在空气中振动,像月光下的涟漪。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最终说。
周临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塞给她,想好了来找我。顺便说,我很讨厌德彪西。
林璞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陆明让每个得意门生弹德彪西,就像麦当劳给每个顾客配番茄酱。周临走到门口,回头眨了眨眼,顺便说,你比沈青禾有趣多了。
接下来的三天,林璞月像活在两个世界。白天,她在陆教授的监督下反复练习德彪西,每一个音符都必须完美复制谱面上的标记;晚上,她溜进西区排练室,在走音钢琴上尽情实验周临教她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技巧。
选拔赛前夜,林璞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弹奏着完美无缺的德彪西,台下掌声雷动。但当她想站起来谢幕时,却发现双手被琴键牢牢黏住,而坐在评委席上的陆教授正在慢慢变成一架钢琴。
醒来时,天还没亮。林璞月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璞月之章》的旋律——周临改编的那个版本。窗外,一弯残月挂在黎明前的天空,边缘并不规整,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选拔赛当天,音乐厅座无虚席。林璞月站在后台,能听见前一位选手演奏的肖邦余音袅袅。她的手指冰凉,乐谱袋里装着两份谱子——德彪西的《月光》和她的《璞月之章》。
下一位,林璞月。工作人员喊道。
走上舞台的短短几步,林璞月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陆教授,他旁边是几位面色严肃的评委。最后一排有个懒洋洋的身影——周临,他居然来了。
聚光灯照在脸上,热得发烫。林璞月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台下鸦雀无声,等待着又一个完美复刻德彪西的表演。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响了《璞月之章》的第一个音符。
曲子进行到第三节时,林璞月看见了陆教授铁青的脸。但她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投入地弹奏着那个曾被反复纠正的转调——现在它不再拘泥于传统和声学,而是像月光穿透云层一样自然流淌。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音乐厅陷入短暂的寂静。然后,掌声从最后一排响起——只有周临一个人在鼓掌,但在空旷的厅堂里格外清晰。渐渐地,其他观众也跟着鼓起掌来,虽然有些迟疑。
林璞月站起来鞠躬时,看见陆教授已经离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再是沈青禾的替代品,也不再是陆教授的学生。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赛后,林璞月在西区排练室找到了周临。他正在那架走音钢琴上弹奏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被开除了?
还没。林璞月走到钢琴旁,但快了。
周临终于转过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后悔吗?
林璞月摇摇头,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乐谱,这是我修改后的《璞月之章》,能帮我看看吗?
周临接过乐谱,随手翻了几页,突然停下,你要用这个参加国际新锐作曲大赛?
你怎么知道?
猜的。周临合上乐谱,这个比赛评委主席是陆明的师兄,最讨厌现代音乐。
林璞月拿回乐谱,轻轻抚平边角,那正好。
周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排练室里回荡。窗外,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升起,不如满月圆满,却自有其锋芒。就像那首不守规矩的《璞月之章》,不如德彪西经典,却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