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雅站在穿衣镜前,指尖轻轻抚过旗袍领口的盘扣。珍珠母贝制成的纽扣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像含着未落的泪。她微微仰起下巴,看着镜中那个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子——三十七岁的面容依然精致,只是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纹路,如同上等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夫人,车备好了。女佣在门外轻声提醒。
沈淑雅最后调整了一下胸前的翡翠胸针。这块老坑翡翠是她陪嫁中最贵重的一件,水头极好,在阳光下会流动着深潭般的绿意。今天要去参加市政厅举办的慈善晚宴,作为银行家周慕云的夫人,她必须完美无缺。
黑色轿车驶过法租界的梧桐大道,落叶在车轮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沈淑雅望着窗外,看见自己的倒影与街景重叠——咖啡馆外坐着穿洋装的摩登女郎,她们涂着鲜艳的口红,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沈淑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素净的耳垂,那里只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
慕云说几点到?她问前排的司机。
周先生说会议结束直接过去,让夫人先招待客人。
市政厅的宴会厅金碧辉煌。沈淑雅端着香槟,在衣香鬓影中穿梭。她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与人寒暄时总是微微侧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当财政厅长的夫人夸赞她的翡翠时,她温婉地解释这是祖母的嫁妆;当商会会长的女儿好奇她的刺绣披肩,她便轻声细语地讲述苏绣的针法。没有人看得出,她的脚踝已经因为新皮鞋的摩擦而隐隐作痛。
周夫人真是名不虚传。一位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向她举杯,淑姿娴雅,不愧是上海滩最得体的夫人。
沈淑雅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苦的甜。她看见丈夫终于出现在门口,正被几位商界人士围住。周慕云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远远望去依然如十年前初见时那般俊朗。只是当他走近时,沈淑雅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那不是她熟悉的古龙水,而是最近流行的法国香水,甜腻得让人头晕。
抱歉迟到了。周慕云在她脸颊边虚吻一下,手指甚至没有碰到她的发丝。他转向那位绅士,李董事,上次说的合约......
沈淑雅安静地退到一旁,像一幅被暂时搁置的仕女图。侍者送来新的香槟,她刚要接过,却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一个年轻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打翻的餐盘旁,奶油沾污了她鹅黄色的洋装裙摆。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女孩涨红了脸,睫毛上挂着泪珠。
沈淑雅走过去,从手袋里取出绣着兰花的真丝手帕:不要紧的,擦一擦就好。她蹲下身帮女孩擦拭裙摆时,闻到对方身上清新的栀子花香。女孩最多二十岁,皮肤像刚剥壳的荔枝般晶莹剔透。
谢谢您,周夫人。女孩怯生生地说,我常听父亲提起您,说您是最优雅的......
沈淑雅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认出了这个声音——上周深夜的电话里,就是这个声音怯生生地问慕云在吗。当时她握着听筒,看着丈夫匆忙披上外套离去的背影,旗袍上的盘扣硌得掌心发疼。
宴会结束后,沈淑雅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棉片擦过嘴唇时,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镜中的女人眼角有细纹,嘴角因为常年保持微笑而有了固定的弧度。她缓缓摘下翡翠胸针,突然想起母亲出嫁前的告诫:淑雅,做周家的媳妇,最重要的是体面。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沈淑雅数着脚步声,一下,两下......在第十三下时,脚步声转向了书房。她打开首饰盒,把胸针放进绒布衬里。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翡翠在黑暗中依然泛着幽光,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第二天清晨,沈淑雅依然准时出现在早餐桌前。她穿着淡青色旗袍,发髻纹丝不乱,为丈夫倒咖啡的手稳如磐石。当周慕云说起今晚要加班时,她只是轻轻点头,递过去熨好的报纸。
对了,周慕云突然说,下个月法国领事馆的舞会,可能需要你准备一下。
沈淑雅用小银勺搅动着瓷杯里的红茶,看着奶晕缓缓扩散。她想起昨晚那个女孩年轻的眼眸,想起自己锁在抽屉里的船票,想起母亲说的。茶水表面映出她平静的面容,像一幅完美无缺的面具。
好的。她微笑着说,声音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我会准备好的。
阳光透过蕾丝窗帘照进来,在沈淑雅的旗袍上投下细碎的花影。她挺直的背影渐渐融入这栋洋房的静默中,如同一件历经岁月却依然完美的古董瓷器,表面光可鉴人,内里早已布满看不见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