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琴台时,林未央的银针正挑开断弦的丝芯。蕉叶式古琴的琴腹里,松香粉末簌簌落下,混着陈年尘埃,在斜照里浮成一道昏黄的光柱。她捻起粉末嗅了嗅,喉间泛起铁锈般的涩——这是母亲临终前抚过的琴,断弦已锈了十二年。
“琴魂散了。”老师傅周砚的烟杆叩着琴案,“当年你摔门走时,这琴就哑了。”
未央指尖抚过琴颈的裂璺。紫檀木的伤口深如刀刻,边缘却磨得圆润,像被反复摩挲的旧疤。她记得十六岁雨夜,母亲攥着戒尺的手停在半空,琴身砸向青砖的闷响盖过了雷声。裂璺深处忽然渗出极淡的松脂香,恍若母亲发间常年萦绕的沉水香气。
梅雨季的潮气钻进琴轸。未央旋开青玉轸,轸池里积着黑垢。银针探入刮擦,带出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母亲总在轸池藏新鲜茉莉,说“轸润则音柔”。花瓣触针即碎,碎屑里裹着星点金箔,拼出残缺的“央”字。
“金漆补过裂璺。”周砚的烟灰落在琴面,“你走后,她天天描。”
夜雨敲打窗棂。未央在樟木箱底翻出褪色的工尺谱。谱纸被水渍晕染,母亲娟秀的批注爬满边隙:“商音沉郁处,需提腕如惊鸿”。谱角黏着半张糖纸,薄荷绿的底子上印着“大白兔”,是她儿时最爱的糖果。
晨光熹微时,未央削竹制新弦。篾刀划破虎口,血珠滚进丝麻。周砚突然夺过竹丝:“血浸弦,音带煞!”他剪断染血段,枯指点着琴腹龙池处的暗斑:“这琴饮过泪,再饮不得血。”
修复台铺满松香末。未央调漆补裂璺,朱砂混金粉的浆液却拒不入木。她加滴桐油,漆液反起泡如溃疮。周砚的烟锅猛磕案角:“木心死了!当年琴摔裂时,你母亲的心也跟着裂了!”
暴雨突至。未央抱琴蜷在榻上,雷光劈亮琴背的断纹。蛇腹断的纹路间,忽有墨字浮凸——是母亲的字迹!她蘸水轻拭,字迹遇潮显形:“未央破壳日制此琴,木胎埋茉莉籽三粒。”
琴腹传来窸窣声。未央撬开纳音处的桐木板,蛀孔里滚出三颗灰白种子,裹着金粉与松脂的硬壳。周砚的烟杆颤抖:“茉莉...你出生那年,她在院里种满茉莉...”
“都枯了。”未央攥紧种子,“我离家那年砍的。”
梅雨转暴。老宅后墙渗水,未央掘开湿泥重栽茉莉。铁锹撞到硬物,陶罐裂口处钻出细根——竟是当年被伐的茉莉老根!新芽从朽木中钻出,顶着水珠微微发颤。
子夜琴鸣惊醒未央。奔至琴房,见断弦自行震颤,琴腹龙池处漫出茉莉冷香。她抚过琴身,裂璺边缘的金漆突然流动,如熔化的夕阳淌进木纹深处。琴弦嗡鸣渐强,震落纳音板的蛀屑,露出底层绢布。布上墨迹斑驳:“琴裂可补,心裂奈何?”
“她的病根在这!”周砚撕开绢布夹层。泛黄诊断书飘落:“抑郁症中度”。日期是她离家前三月。
修复陷入癫狂。未央熔金灌入裂璺,金液却凝成泪滴状坠地。她割腕取血调漆,鲜血触木即黑,琴体漫起焦糊味。周砚劈手夺刀:“你要她死不瞑目吗!”
雷劈断电线。黑暗里,未央颓然伏琴。脸颊触到冰凉的弦,断弦忽如活蛇缠腕。剧痛中幻象涌现:母亲跪在琴前,戒尺抽向琴身的手突然转向自己手臂,血珠溅上断弦。茉莉香混着血腥漫开,琴腹传来婴儿啼哭般的颤音。
晨光刺破雨幕。未央拆下染血的断弦,将茉莉根须捣汁浸新弦。丝弦吸饱汁液,透出淡绿莹光。周砚递来三颗金粉裹的种子:“埋进琴腹,当续魂。”
安弦那日,暮色如熔金。未央指尖拨过新弦,清音破空刹那,琴腹茉莉籽应声发芽!嫩芽穿透桐木,在龙池处绽出雪白花苞。晚风穿堂,花苞轻颤着吐出最后一个音符,余韵裹着冷香,在渐浓的暮色里久久不散。
周砚的烟袋锅暗了又亮。他摩挲着琴轸上新刻的“未央”小字,青玉被暮色染成暖橙。墙影斜移,将琴身裂璺的金痕拉得细长,恍若一道愈合的旧伤,在黄昏里静静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