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钻进樟木箱缝隙时,林蔓正踮脚够衣柜顶层的藤编收纳盒。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浮成碎金。盒盖开启的刹那,薄荷脑丸的气味裹着旧时光漫出来——是外婆晒被单时,总爱别在襟口的香囊味。
一件叠成方块的毛衣躺在最上层。烟灰蓝的毛线已磨出绒球,领口松垮地垂着。林蔓指尖抚过左袖肘的补丁,粗砺的毛线凸起蜿蜒如藤,针脚歪斜却密实。那年她初二,翻墙摘枇杷划破袖子,外婆就着煤油灯连夜补好,线头还缠着半片枇杷叶的碎屑。
“阿蔓,晾衣绳松了!”楼下传来丈夫陈年的喊声。她将毛衣搭在臂弯,木楼梯吱呀作响,应和着院里竹竿晃动的节奏。
陈年踮脚绷紧麻绳时,后颈沁出细汗。林蔓抖开毛衣挂上竹竿,烟灰蓝的毛料吸饱晨光,绒毛间浮起一层淡金。风掠过补丁的粗线纹路,她恍惚看见外婆枯瘦的手指捏着针,银针在发髻上蹭一下,又钻进毛线间隙。
“袖口脱线了。”陈年指着毛衣下摆晃悠的线头。
林蔓捏住线头轻扯,一段毛线松脱下来,露出里头藏青的芯。她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外婆把毛线拆了旧坎肩给她改毛衣,煤油灯焰在风里明明灭灭。“线头别剪,”老人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留着好接新线。”
抽屉深处躺着个铁皮针线盒。林蔓推开锈住的盒盖,各色线卷挤成彩色的漩涡。她捻起灰蓝线团,线轴缠着半张糖纸——是童年集齐二十张能换麦芽糖的玻璃纸。外婆总把攒下的糖纸压平夹进圣经,说亮晶晶的像天堂的窗。
补针穿梭在旧毛衣与新毛线间。陈年蹲在院角修整薄荷丛,剪刀声清脆如秒针。林蔓缝完最后一针,线头藏进补丁褶皱时,风送来一阵清苦的香。薄荷叶沾着水珠,在晨光里绿得发亮。外婆总掐几片嫩叶捂在她磕破的膝盖上,凉意渗进皮肉,混着老人哼的《茉莉花》调子。
午后暴雨突至。林蔓冲进院子收衣服,烟灰蓝毛衣吸饱雨水,沉甸甸坠着手臂。她抱衣回屋,雨水顺着袖口滴在地板,汇成小小的镜面。水光摇曳中,映出外婆的搪瓷盆——盆底绘着红鲤,总盛满晒暖的井水给她洗头。老人枯藤般的手指揉搓她发顶,泡沫裹着碎阳光,滑过耳朵时痒得她咯咯笑。
“薄荷疯长呢。”陈年举着淋湿的枝叶进来,水珠滚过翠叶坠在地板,与毛衣滴落的水痕融在一起。
林蔓拧干毛衣,潮气漫进掌心。她将薄荷枝插进窗台玻璃瓶,绿影映在湿毛衣上,像给旧时光镶了道新边。雨声渐歇时,陈年翻出电吹风:“烘烘吧,霉味该渗进骨头了。”
暖风轰鸣着扑向毛衣。绒毛在热流中舒展,磨白的袖口蒸腾起细雾。林蔓摩挲着补丁的凸起,忽然触到硬物——线疙瘩里嵌着颗褪色的塑料珠,是外婆旧毛衣的纽扣,不知何时缝了进去。
晚霞漫过窗台时,毛衣蓬松地搭在椅背。林蔓蜷进沙发,将脸埋进绒毛里。樟脑与雨水的清冽之下,依稀浮出外婆身上永远的晒被单气味,混着一点中药的苦香。陈年递来热茶,白气氤氲上毛衣,凝成细小水珠。
“该种新薄荷了。”他指着窗外被雨打歪的植株。
林蔓望向墙角空花盆,盆沿还沾着去冬枯藤的碎屑。外婆走后,薄荷枯死过三次。她总在枯枝旁摆颗枇杷核,外婆说核里有树魂,守着就能活。
晨光再次漫过樟木箱时,林蔓剪下几段薄荷嫩枝。陈年松着盆土,碎陶片垫在盆底叮当作响。她将枝条插进湿润的泥土,指尖沾了泥,便往补丁上蹭了蹭。灰蓝毛线沾了泥点,蜿蜒的缝线像生出新根的藤。
浇透水的薄荷苗在晨风里轻颤。林蔓把旧毛衣叠好放回藤盒,盒底压着的玻璃糖纸折射出七彩光斑。陈年忽然哼起荒腔走板的《茉莉花》,调子散在风里,惊飞了窗台啄食水珠的麻雀。
薄荷新叶舒展的第七天,林蔓在补丁缝线旁绣了片绿叶。灰蓝的旧毛线上,一点新绿微微凸起,像时光蔓生的枝桠,悄悄缠住了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