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第七天,林霁的行李箱滚轮陷进青石板缝时,屋檐水帘正砸碎在琴盒上。她仰头望着祖宅门楣听雨居三个斑驳大字,喉间手术疤痕被湿气刺得发痒——这把被声带息肉毁掉的嗓子,终于彻底沉寂了。
老宅霉味混着水汽涌来。堂屋八仙桌上,祖母的檀木谱匣敞着口,泛黄谱纸被风掀动,露出半阙《晨露》的钢笔字迹。林霁指尖抚过五线谱上晕开的水渍,恍然听见幼时祖母摇着蒲扇哼唱:朝露待日曦...
霁丫头?穿蓑衣的老者叩响门板,琴房顶漏得凶,您去瞧瞧?水珠顺着他斗笠滴在青苔上,洇出深色圆斑。
琴房霉斑爬满西墙。那架祖母留下的立式风琴立在窗前,琴键缝隙里钻出几丛灰绿草芽。林霁掀开琴盖,按下中央c键——哑寂中只有雨打瓦片的碎响。
得晒晒琴腔。老张头指着霉变的风箱,这老物件认太阳。
雨季没有太阳。林霁每日用软布擦拭琴键,霉味里渐渐浮出松香余韵。第七次擦拭降b键时,窗外飘来不成调的童谣:露水珠,滚荷叶...她推窗望去,溪边几个戴斗笠的孩童正用苇杆拨水,歌声被雨声切得细碎。
次日清晨,琴房门缝塞进张湿漉漉的糖纸,背面铅笔涂鸦着歪扭的音符。林霁对照祖母谱匣里的童谣集,竟拼出《采莲谣》的首句旋律。她将糖纸展平夹进琴谱,在相同位置画了朵小荷。
梅雨间歇的晌午,琴房顶传来踩瓦声。林霁扶梯爬上屋檐,见三个孩子正用搪瓷盆舀积水。扎羊角辫的女孩递来半块麦芽糖:张爷爷说琴怕水。
林霁指自己喉咙摇头。女孩眨眨眼,忽然踮脚将麦芽糖按在她手术疤痕上:阿婆说露水治百病!
孩子们开始每日造访。羊角辫叫小雨,总偷带弟弟妹妹翻墙进来。他们在霉斑琴键上按出杂乱音符,林霁便用彩色粉笔在地砖画音阶格子教他们跳。某日小雨踩到升F键,风琴突然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呻吟,惊得梁上雏燕振翅乱飞。
琴魂醒啦!孩子们围着琴欢呼。林霁摸着琴腔裂缝,想起祖母的话:老琴像老马,得常遛。
她拆开风箱那日,雨季出现首个晴隙。阳光刺破云层时,霉斑琴键蒸腾起白汽。老张头搬来火盆烘烤牛皮风箱,林霁用鱼胶填补裂缝。小雨举着苇杆在光柱里挥舞,尘埃如碎钻绕着她旋转。
阿婆以前坐这弹琴。小雨忽然指着琴凳,溪水涨上来,她就弹《镇河调》。
林霁翻开谱匣底层。泛潮的《镇河调》手稿边角,粘着干枯的荷花瓣。她试着按下和弦,风箱发出哮喘般的抽气声。孩子们却拍手齐唱:水娘娘,莫发怒...
连晒七日后,低音区终于震响。闷雷般的嗡鸣惊飞满院麻雀,小雨的妹妹吓得打翻浆糊罐。林霁用湿布擦拭狼藉时,琴箱裂缝渗出琥珀色黏液——陈年松脂被晒化了。
立秋前夜,暴雨突至。林霁被雷声惊醒时,听见琴房传来叮咚水声。她冲进房间,见屋顶破洞如瀑布倾泻,琴键缝隙已成小溪。孩子们竟都在,小雨用搪瓷盆接水,弟妹们正把雨披盖在琴盖上。
快回去!林霁用气声嘶喊。雷光劈亮她脖颈疤痕,孩子们却合力拖来麻袋堵门缝。最小的男孩把珍藏的玻璃珠塞进琴腿裂缝:珠子挡水!
天明时,积水退去。风琴盖内积了层泥浆,琴键如浮出沼泽的龟背。林霁拆下所有琴键冲洗,发现降b键背面刻着云贞一九六三——祖母的闺名。
那年发大水。老张头修屋顶时念叨,你祖母连弹三天《镇河调》,十指血染琴键。他指着梁上水痕,琴声停时,洪水刚退到门槛。
林霁将琴键泡进溪水。孩子们在岸边排成一列传递木盆,流水冲刷着檀木键上的泥垢。小雨忽然哼起《晨露》,调子飘过水面,惊起白鹭。
晒琴场移到溪滩。林霁按祖母手稿修复音栓时,孩子们用苇叶编成哨子试音。当小雨吹出标准c调时,林霁忽然抓住她手腕,将孩子的手指按在琴键上。
风箱呼哧抽动,琴锤叩响生锈琴弦。单音,双音,直到小雨磕绊弹完《采莲谣》第一行。林霁喉结滚动,疤痕下传来细弱蜂鸣。
露水珠!孩子们指着她脖颈喊。晨光里,手术疤痕凝着细密水珠,随脉搏微微发亮。
琴体重装那日,林霁在琴腔夹层发现油纸包。褪色的《霁露曲》总谱上批注:待霁时首演。谱纸空白处画满戴斗笠的小人,笔迹从稚嫩到工整——是祖母不同年龄的涂鸦。
首演定在久雨初霁的清晨。镇民聚在溪畔时,林霁掀开琴布。霞光镀亮新漆的琴身,二十四根音栓如玉簪排列。她深吸气,手指悬空——喉间疤痕突然灼痛。
小雨爬上琴凳,小手覆在她手背。孩子们清亮的歌声破开晨雾:朝露待日曦...
林霁指尖坠落。琴声涌出的刹那,白鹭掠过水面。她喉头滚动,疤痕处漫开凉意,竟跟着童声哼出旋律。歌声从气音渐次丰沛,如融冰溪流汇入琴韵。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林霁摸到脖颈水珠。阳光蒸腾起薄雾,溪面浮光跃金。老张头指着琴盖内壁新刻的字:霁露新声——云贞孙女补遗。
风琴后来留在听雨居。林霁离开那日,小雨坐在琴凳上弹《晨露》,跑调的琴声惊得雏燕探头。车驶过石桥时,林霁摇下车窗。穿堂风送来断续琴音,混着孩童嬉笑,在她未愈的声带上轻轻挠了一下,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露水,坠入等待破土的种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