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深处,终年云雾缭绕,凡人难近。泽中有山,名曰玄霄,其峰刺破云海,直指苍穹,传闻乃古时仙人所居,留有遗迹。然山势险峻,更有奇异力场笼罩,飞行器难入,信号全无,千百年来,探险者皆有去无回,遂成禁地。
颜姝立在剧烈颠簸的直升机舱门边,狂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下方已是茫茫云海,如同翻滚的白色巨浪,吞噬了一切可见的参照物。驾驶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和难以掩饰的紧张:“颜博士,只能送到这里了!再往前,所有仪器都会失灵!祝你好运!”
一个沉重的装备包被推到她脚边。颜姝深吸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下固定在胸前的微型高强度摄像头的指示灯——它仍在稳定地闪烁着绿色。这不是普通的探险,这是一场面向全球的、史无前例的“死亡直播”。金主“寰宇探索”频道砸下天价,要将闯入玄霄禁地的全过程实时呈现给亿万观众,以满足被各种虚拟现实技术养刁了胃口的人们对“绝对真实”冒险的极致渴求。而颜姝,这位以冷静、博学和惊人意志力闻名的年轻地质学家兼探险家,成为了他们选中的“演员”。
或者说,“祭品”。网络上不乏这样的戏称。
“各位观众,”颜姝对着摄像头开口,声音透过风声,竟奇异地保持着平稳,“我是颜姝。我现在即将按计划空降云梦泽核心区,目标,玄霄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未知。你们将通过我的眼睛,一同见证。”
没有过多赘言,她纵身跃出机舱。降落伞在云层之上打开,她像一粒投入牛奶的种子,迅速被浓白的云雾吞噬。所有的电子信号在那一刻骤然中断,全球各地的屏幕瞬间陷入一片雪花噪点,引来无数惊呼。但颜姝知道,她背包里的备用录影设备仍在忠实地记录一切,只要她能活着出去,这些影像终将得见天日。
着陆的过程惊险万分。她坠入一片巨大的、富有弹性的沼泽苔藓,才免于重伤。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能见度极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某种奇异的、带着腥甜的草木腐烂气息。重力似乎也有些异常,让她感觉身体沉重了几分。
她根据出发前反复研究过的、由历代失败者用生命换来的零星地形图碎片,艰难地辨别方向,朝着玄霄山的大致方位前进。沼泽下暗藏杀机,泥潭、毒虫、扭曲盘绕的嗜血藤蔓……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手中的地质锤和开山刀从未放下。她不时对着摄像头(尽管已知信号中断)冷静地分析地质构造、辨认奇特植物、记录异常现象,既是一种科学家的习惯,也是一种保持理智、对抗无边恐惧的方式。
旅程单调而压抑。第三天,她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巨石下发现了一具半陷入泥沼的骸骨,身旁散落着生锈的探险装备和一本被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是一位几十年前的探险家,字迹潦草,记录了他艰难的行程和逐渐崩溃的精神状态,最后几页满是混乱的线条和重复的呓语:“……它在叫我……山是活的……不能看……眼睛……”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尽最后力气写着一行稍清晰的字:“后来者,若见玄霄真颜,勿忘寄一语于清风,告我妻小,阿明……思之念之……”
颜姝沉默地将笔记本收好,心中沉甸甸的。她对着摄像头轻声说:“如果我能出去,我会找到他的家人。” 这一刻,直播的噱头、商业的目的似乎淡去了些许,一种更沉重的、属于探险者之间跨越生死的嘱托,压在了她的肩头。
越靠近玄霄山,环境越发诡异。树木形态扭曲,岩石呈现出违反物理规律的悬浮状态,光线透过浓雾,会产生奇异的折射,形成一道道虚幻的彩虹门廊。她甚至产生了短暂的幻觉,听到风中传来模糊的歌声和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她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和预先准备的药物勉强保持清醒。
第七日,她耗尽了最后一滴备用水。就在她唇干舌裂,几乎绝望之际,发现了一处岩缝中有清冽的泉水渗出。水边生长着几株奇特的植物,叶片肥厚,结着鲜红欲滴的果实。她用仪器检测,无毒。饥渴战胜了谨慎,她饮下泉水,吞食果实。泉水甘甜异常,果实入口即化,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甚至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能听到极远处水滴落下的声音,能看清雾中更细微的纹理。
她意识到,这水和果实恐怕非同寻常。但生存是第一位的。
终于,她穿过了最浓密的雾障,玄霄山的主峰毫无征兆地矗立在她眼前。那并非想象中的仙家楼阁,而是一种极其古老、极其庞大的天然构造,山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结晶脉络,闪烁着幽微的光芒。整座山散发着一股磅礴、沉默、令人敬畏的原始气息。
在山麓一处相对平坦的、仿佛被精心打磨过的巨大黑色岩石上,她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那里散落着并非自然造物的东西!一些破碎的、材质非金非石的器具残片,以及最令人震惊的——几具完整的、被某种透明晶体半封存的骸骨。这些骸骨并非人类,体型更纤细,骨骼结构奇特,头骨巨大,眼眶深陷。
颜姝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远超想象的秘密。这玄霄山,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遗迹,而是……一个更古老、更难以理解的存在的遗存?那些探险家的疯狂,是否源于窥见了这真相的一角?
她小心翼翼地采集样本,拍摄影像。当她将手放在那黑色巨岩上时,一股庞大的、混乱的信息流仿佛直接涌入她的脑海——并非语言或图像,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感知:星辰的运转,生命的诞生与湮灭,无尽的孤独与守望……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对外来者的好奇与审视。
她瞬间明白了笔记本主人的呓语。“山是活的”——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有庞大意识和漫长生命的存在。玄霄山本身,就是一个沉睡的、古老的生命体或者说意识集合体?那些奇异的重力场、云雾、乃至泉水果实,都是它无意识散发的能量或自我防护机制?
而那几具外星骸骨,或许是更早的来访者,未能适应,最终被同化封存?
“寰宇探索”频道想要的惊天发现,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人类对未知的狂热窥探,在这亘古的存在面前,如同儿戏。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敬畏与战栗。继续深入?唤醒它?揭露它?这带来的可能是文明的飞跃,更可能是无法预料的灾难。
她想起了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嘱托,想起了那名为阿明的探险家对家人的思念。与这浩瀚的时空和宏大的秘密相比,那份个体的、微小的人类情感,反而显得如此真实而珍贵。
她对着摄像头,也是对着自己,轻声做出了决定:“有些真相,或许不该被扰动,不该被展示。探险的意义,不应是掠夺与惊扰,而是理解与敬畏。”
她不再前进。她将那份沉重的嘱托——探险家阿明对家人的思念——以及自己对这玄霄山的敬畏之感,用一种近乎祷告的仪式感,低声诉说,仿佛寄予这片神奇的土地与清风。
然后,她开始有序地后退,小心地抹去自己留下的过于明显的痕迹。
返程的路依旧艰难,但冥冥中,她感觉那股无形的阻力变小了,偶尔甚至能找到意想不到的、相对安全的路径。她成功走出了云梦泽,回到了文明世界。
“寰宇探索”频道对她带回的有限影像和样本如获至宝,虽然未能进入最核心区域,但已足以引发全球轰动。颜姝成了英雄,但她却异常沉默。她拒绝了大部分采访和演讲邀请。
她根据笔记本上的线索,历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位早已逝去的探险家阿明的孙子。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当她将那份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思念转达时,老人愣了很久,然后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滑落。
颜姝将那份震撼世界的荣誉和奖金,大部分捐献给了探险家遗属基金会和致力于保护未知地域原生态的研究机构。
之后,她便从公众视野中淡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偶尔还会独自远行,但不再是去征服或揭露,而是去倾听与守护。她心中永远矗立着那座名为玄霄的、沉默而伟大的存在,以及一个简单的信念:人类探索的边界之外,应有更多的敬畏。而那一次跨越生死的嘱托与交付,已成为她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寄颜玄霄”,一份对无尽未知的、沉默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