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侯府深处,原本清幽僻静的潇湘馆,如今却是一派不同往昔的热闹景象。林如海深知女儿所行之事关乎重大,更是她心之所系,便不惜人力物力,将潇湘馆好生修缮扩建了一番。
馆舍依旧保持着原本粉墙黛瓦、翠竹掩映的园林雅致,但墙体更加厚实,窗棂更为坚固,内里还开辟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密室,专门用于珍藏先贤黛瓃传下的《天工织要》与《天衣无缝技术》残卷,由黛玉亲自掌管钥匙。
潇湘馆后院,有一扇通往竹林的小门,越过竹林,建起了数间宽敞明亮、布局严谨的工坊,依着织造的完整工序,分为选茧缫丝、纺线、织布、印染、裁剪缝纫五个区域,廊庑相连,井然有序。
工坊用料扎实,梁柱皆选用上等杉木,屋顶开有天窗,通风透光极佳。内里一应器具,无论是改良的缫车、纺车,还是根据复杂图谱定制的提花织机,皆由黛玉参照《天工织要》中的记载,与侯府内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反复琢磨、试验,方才打造而成,其精巧程度,远胜当下民间所用。
这日清晨,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工坊内便已响起了规律而富有节奏的机杼声,混杂着丝线摩擦的细响,如同奏响了一曲生机勃勃的晨曲。
黛玉穿着一身简便的棉布大红石榴裙,褪去了往日的广袖长裙,更显利落干练。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素雅的羊脂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几分柔美。
她正立于一台刚刚调试完毕的新式织机前,亲自向挑选出来的几位灵巧织女示范一种名为“双经回纬”的复杂技法。
她神情专注,明澈的眸子紧盯着经纬交错之处,纤纤玉指灵动如蝶,引导着梭子在密集的丝线间飞快穿梭、回绕。动作流畅而优美,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从事枯燥的劳作,而是在用心弹奏一曲无声却动人的乐章。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透过天窗的晨曦映照下,如同晶莹的露珠,她却浑然不觉。
碧玉和探春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手中也拿着小本子和炭笔,不时记录下关键步骤或自己的疑问。
她们二人如今是黛玉最得力的助手,碧玉心细如发,性格温婉,负责管理各类丝线、染料的物料进出,账目清晰;探春则聪慧机敏,胆大心细,于器械结构的改良上常有独到见解。三人常常为了某个技术细节或是工坊的管理事宜讨论至深夜,虽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乐此不疲。
“妹妹,你看这‘双经回纬’织出的纹路,果然更加细密坚实,手感滑韧,而且对着光看,竟有隐隐的水波暗纹浮动,真是奇妙!” 碧玉轻轻抚摸着刚织出的一小段样品,眼中满是惊叹。
探春则更关注器械本身,她指着织机上一个新加的、用于控制经线张力的木质构件道:“林姐姐,我看此处边缘若是再打磨得圆滑些,或许能进一步减少丝线在穿梭时的磨损,尤其是那些极其娇贵的彩丝。”
黛玉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探春指出的部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感受了一下边缘的棱角,随即点头赞道:“三妹妹观察入微,说得极是。这细节之处,正是决定织物品质高低的关键。”
她立刻唤来负责木工的老匠人,将此改进意见告知。她目光扫过工坊内正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的、那些经过精心挑选、签了死契以确保忠诚的织女和匠人,看着她们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日渐熟练,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欣慰。
这里,是她的天地,是她将古老智慧化为现实,以期将来能泽被桑梓、甚至可能影响更远的起点。
与此同时,工坊外那片原本用于赏玩的小小校场,如今也被整饬出来,每日清晨,呼喝练武之声不绝于耳。柳湘莲、冯紫英、宝玉并林瑾四人,几乎雷打不动地在此锤炼武艺。
柳湘莲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即便是在练武时,也纤尘不染。他剑法超群,已臻化境,便主要负责指点众人剑术精要。只见他身形飘忽,剑光如匹练纵横,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冰冷的杀意与极致的美感,往往寥寥数语,便能点出关键,让林瑾和冯紫英受益匪浅。
冯紫英则偏爱他那身绛紫色劲装,更衬得他身形挺拔,英气勃勃。他弓马娴熟,尤其精于骑射与长兵,一杆蟠龙点钢枪在他手中犹如活物,刺、挑、扫、砸,势大力沉,带着沙场征战特有的彪悍气息。他常与林瑾对练,枪来刀往,劲风呼啸。
林瑾武艺得自军中真传,大开大阖,讲究实效,与柳湘莲的灵巧、冯紫英的霸烈各有千秋。他不仅练武,还时常与柳湘莲、冯紫英探讨排兵布阵之法,将校场沙盘演练得如同真实战场。
宝玉练得极为刻苦。他天赋不算最高,进展也不如林瑾、冯紫英那般神速,但那股子认真劲儿,却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他主要跟着柳湘莲习剑,一招一式,反复揣摩,汗水常常浸湿了衣衫。柳湘莲对他要求尤为严格,稍有差错,便是冷冽的目光扫过,虽不多言,却足以让宝玉心头一紧,更加用心。
练完武艺,四人常会围坐在校场边的石凳上,或是干脆以石子、树枝在地上画出简易地图,手谈排兵布阵。
柳湘莲思路缜密,善于奇正相合;冯紫英大局观强,敢于冒险;林瑾稳重扎实,步步为营;宝玉则往往有些天马行空、不循常理的想法,时而让人愕然,时而又让人眼前一亮。
下人们远远看着这几位身份尊贵的少爷竟像孩童般摆弄石子,还时常争得面红耳赤,皆感奇怪,却不知他们是在为可能到来的变局做着最认真的准备。
工坊与校场,仅一墙之隔。四人练武议事后,也常会信步走入工坊。有时是帮忙搬运些沉重的物料,柳湘莲往往默不作声地提起最重的那个,冯紫英则会笑着指挥小厮们小心安置,林瑾更是当仁不让,宝玉也总是抢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有时是修理加固器具,林瑾和冯紫英于此道颇有动手能力,柳湘莲虽不常动手,但眼光毒辣,总能指出关键问题。
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感受着这片小天地里蓬勃的生机。
宝玉对黛玉的关怀,一如既往,毫不掩饰。他会因为黛玉一句无心提及“昨夜似乎有些着凉”,而一大早就亲自盯着厨房熬制姜枣茶送来;会在黛玉专注于织机时,悄悄为她拂去发梢沾上的一丝飞絮,他那份心意灼热可见。
他的目光,几乎时时刻刻追随着黛玉的身影,那其中蕴含的依赖、欣赏与毫无保留的骄傲,浓烈得如同最醇的酒,仿佛她织出的每一寸布,解决的每一个难题,都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成就。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温暖的光,让这充满劳作气息的工坊,也染上了几分怡红院般的烂漫与温情。
“妹妹,妹妹!你快看我调的这‘雨过天青’色,可还使得?” 宝玉举着一块刚染好、还微微湿润的布样,像只欢快的鸟儿般跑到黛玉面前,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些许靛蓝颜料,像个急切等待夸奖的孩子。
黛玉停下飞梭,接过布样,对着天光仔细审视。那颜色,清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通透雅致,毫无市面常见染色的沉滞之感。她眼中不禁露出惊喜之色:“果然比我们之前试过的所有配方都更显清透!宝玉,你何时对染料配色也有这般精深的研究了?”
宝玉见她喜欢,更是眉开眼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上回让我们看的“灵韵染色诀”,我记在了心里,反复琢磨,又多跑了几趟印染坊,盯着老师傅们操作,又翻了些杂书,胡乱试的,没想到竟成了。” 他语气轻松,但那背后花费的心思,却绝非“胡乱试的”那么简单。
一旁的冯紫英看着这一幕,手中擦拭长枪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涩意。他迅速掩去眼底的情绪,转而笑着打趣道:“宝二爷如今可是文武双修了,连这女儿家的手艺都要抢着学,莫非是想改行做个织染博士不成?”
他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连一旁默然擦拭剑身的柳湘莲,唇角也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冯紫英自那日被柳湘莲隐晦点破心思后,确实收敛了许多。那份因黛玉的独特气韵与日渐绽放的光彩而萌生的情愫,被小心翼翼地藏匿在爽朗洒脱的表象之下,化作了更为含蓄的守护。
他会在黛玉为某个织造难题蹙眉沉思时,默默记下,然后私下与柳湘莲、林瑾商讨,看能否从器械改良或物料寻取上找到解决之道;他也会利用冯家的人脉,悄悄打听江南乃至朝歌最新的织物行情与技艺流变,将有用的信息不经意地透露给黛玉。
这份心意,细腻而周到,黛玉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她心有所属,且眼下事务千头万绪,只能以寻常兄妹之情待之,客气中带着明确的疏离。
而柳湘莲,则永远是那个最沉默、也最令人安心的存在。他很少主动与黛玉交谈,往往只是倚在工坊的门框边,或是坐在不远处那方青石凳上,姿态看似闲适,实则周身气场凝练,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不出则已,一出则必石破天惊。
他手中常握着一块软布,一遍遍擦拭着他那柄寒气森森的长剑,目光低垂,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余光,或者说他那超乎常人的灵觉,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黛玉的方位与状态。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快地掠过黛玉忙碌的身影,在她因取得进展而展露笑颜时,在她因疲惫而轻轻按压太阳穴时,那清冷如古井的眼底深处,会泛起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那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或是不愿深究的柔和与关切。
他的守护,是无声的,是确保这潇湘馆乃至整个侯府外围的绝对安全,是他夜巡时总会“恰好”路过工坊附近;是当黛玉需要人手搬运重物时,他总是第一个上前,轻松提起,稳稳安置,却又在她真诚道谢时,只淡淡颔首,便迅速退开,不留一丝多余的温度。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道坚实可靠、隔绝外界风雨的屏障,将所有的波澜都挡在了外面。
这三个才华横溢、风姿各异的少年,如同三颗明星,因着不同的缘由,汇聚在黛玉身边,以各自的方式,环绕、守护着这轮逐渐挣脱云翳、愈发清辉夺目的明月。
这日午后,黛玉正与碧玉、探春在工坊旁临时辟出的小书房内,核算近日织出的各色布匹数量,仔细计划着如何将其一部分优先用于改善侯府内仆役的四季衣着,以彰显仁德,另一部分则挑选精品,尝试通过可靠的渠道投放市场,既为工坊积累资金,也验证这些改良织物在市场上的真正价值与反响。
林瑾拿着一封刚由信鸽传来的密信,匆匆走了进来,面色凝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妹妹,柳二哥,冯大哥,刚接到边境暗桩急报。” 林瑾将封着火漆的密信直接递给柳湘莲,沉声道:“确认了,尤浑和胡侃并未离开江南,反而在暗中调集人手,活动频繁,似乎在……寻找什么,范围正在逐步缩小。另外,朝歌我们的人冒死传出消息,妲己近日频频于鹿台召见各路方士、巫觋,像是在筹备某种极其隐秘且规模不小的祭祀活动,具体目的不详。”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柳湘莲快速浏览完密信上细小的字迹,指尖内力微吐,信纸瞬间化为齑粉。他抬眸,眼中寒光闪烁:“他们在找的,恐怕早已不只是西岐联络兰台的证据。胡侃是狐妖,嗅觉灵敏,对气息感知远超常人,只怕……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那夜宝玉身上显露的灵玉之力,以及……”他目光转向黛玉,“妹妹身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那位先祖同源的气息。”
冯紫英握紧了拳头,脸上惯常的潇洒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愤怒:“他们果然是贼心不死!看来那日的教训还不够!”
宝玉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胸前的通灵宝玉,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安,仿佛那冰凉的触感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他看向黛玉,眼中充满了担忧。
黛玉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和账册,清丽绝伦的脸上却并无太多惊惶失措,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反而有一种沉静如水、稳如磐石的力量在她周身凝聚。
她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工坊内那些依旧在井然有序忙碌的身影,望着那一匹匹逐渐成型的、凝聚着心血与希望的织物,缓缓道:“他们越是紧逼,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自露破绽。工坊之事,不仅不能停,还要加快进度,做出更多的成绩。这是利民之基,是将来或许能助我们、乃至助天下苍生度过难关的依仗之一。”
她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逐一扫过柳湘莲、冯紫英、林瑾和宝玉,“父亲与西伯侯姬昌大人那边,想必也在加紧准备,暗中联络各方正义之力。我们在此处,守好兰台这一方净土,精进技艺,积蓄物资,提升武备,安抚民心,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也是我们当下最应该做、且必须做好的事。”
她话语平和,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与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娇女,而是逐渐展现出其血脉中蕴含的智慧、勇气与那份足以在风雨飘摇中肩负重任的兰台侯府千金、乃至上古传承者的非凡气度。
柳湘莲凝视着黛玉,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那双映照着工坊灯火、灿若星辰的眸子,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赏与认同。
冯紫英亦是心头震动,只觉得眼前的黛玉,比之初见时那份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娇柔,更添了十分令人心折的光彩与力量,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智慧与坚韧交织的魅力。
宝玉更是看得痴了,心中充满了自豪与怜爱交织的复杂情感,只觉得他的林妹妹,便该是如此模样,如同历经风雨洗礼后的空谷幽兰,愈发清香远溢,风姿卓然。
林瑾重重点头,脸上凝重之色稍缓,接口道:“妹妹说得是。父亲已根据柳兄和冯兄的建议,加派了精锐暗哨,边境防务也重新部署过,各处关隘盘查更为严格。我们只需以静制动,外松内紧,小心防范,同时加快我们自己的步伐便是。”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难熬。妲己与胡侃,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就像潜伏在暗处、耐心等待时机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
兰台,这个看似偏安一隅、平静富庶的江南侯国,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场席卷天下的封神大劫里,一个悄然浮出水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棋眼。
而身处这最中心的黛玉,正以其日渐成长的智慧、开阔的心胸与不屈的坚韧,以及身边这群各怀所长、心思各异却同样优秀的守护者,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准备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来自朝歌的腥风血雨。
潇湘馆内不绝于耳的规律织机声,与校场上虎虎生风的练武呼喝声,交织融合,谱写成了一曲乱世之中,一群年轻人力求自保、奋进不懈,并试图守护一方安宁的独特乐章。这乐章,低沉却充满力量,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悄然回荡在兰台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