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结束,伯邑考站在水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心中去意已决。
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感受兰台的春日温暖了。为了父亲,为了西岐,他必须前往那虎狼环伺的朝歌,即使前路艰险,九死一生。
他的悲壮,不在于慷慨激昂的宣言,而在于这承平乐景中,独自咽下的苦酒与毅然肩负的使命。兰台的春色虽好,却已留不住这注定要孤身赴难的游子。
如海知不可再留伯邑考,正欲设宴饯行,忽闻下人来报,柳湘莲与冯紫英二位公子到了。
但见二人并肩而入,服饰鲜明,相映成趣。柳湘莲依旧一身胜雪白衣,腰束猩红腰带,背负长剑,面容冷峻,气质孤高,如寒潭鹤影。冯紫英则穿着一身绛紫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剑眉星目,步履生风,英气勃勃中带着几分将门子弟的豪迈。
二人与如海见礼后,便与伯邑考、林瑾、宝玉等相见。原来他们与伯邑考亦是旧识,此番游历江南归来,听闻伯邑考在此,特来相会。得知伯邑考欲往朝歌,柳湘莲眉头微蹙,冯紫英已抢先道:“邑考兄何必急于一时?朝歌如今……并非善地。不如等我们几日,处理完此间琐事,一同进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柳湘莲亦淡淡道:“不错。多两人,多两份力。” 他话语简洁,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伯邑考见二位好友眼中关切,知他们亦看出此行险恶,心中感动,便点头应允。
于是,这几个年纪相仿、气性相投的年轻人,又在兰台盘桓了十数日。或纵马郊外,踏雪寻梅;或围炉夜话,评点江山;或切磋技艺,各展所长。
柳湘莲剑法精妙,冯紫英弓马娴熟,常令林瑾、宝玉、黛玉惊叹不已。林瑾性格豁达、宝玉文采飞扬,黛玉心思玲珑,碧玉温婉善良,亦让柳、冯二人刮目相看。伯邑考则以其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调和其间,宛若春风。
然而,欢聚之下,暗流涌动。柳湘莲曾于月下独处时,对冯紫英低语:“闻太师北海班师在即,朝中恐有巨变。邑考此时入京,凶多吉少。” 冯紫英愤然道:“纣王无道,宠信妖妃,残害忠良!只恨我人微言轻!” 柳湘莲默然片刻,抚过腰间软剑,眼中寒光一闪:“静观其变。若真到了那一步……手中之剑,亦非摆设。”
这些暗涌的忧虑,宝玉与黛玉等人并非全然无觉。但他们无法改变局势,只能沉浸在难得的友谊与青春的欢愉之中。
黛玉与宝玉合作了一首《岁寒三友图》诗,中有“松筠劲节同君子,梅雪清姿共美人”之句,既赞了伯邑考、柳湘莲等人的品格,亦暗合自家姊妹的志趣,众人皆称妙绝。
转眼已是夏日,如海邀请他们参加林瑾的婚礼。
伯邑考眼中掠过一丝感谢与沉重,他缓缓道:“前番冀州之事后,陛下听信谗言,疑家父有异心。恰有北方崇侯虎等人构陷,陛下竟……竟将家父羁押于羑里,至今已近七载。邑考身为人子,岂能坐视父亲身陷囹圄?感谢叔叔的盛情,实难再耽搁了。此番欲往朝歌,面见天子,愿以身代父受过,以求陛下开恩,释放家父归国。”
然后,他拿出一柄玉如意,双手奉给如海,“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提前祝瑾弟与新娘子百年好合。”
一番话,说得如海五味杂陈。西伯侯姬昌贤名远播,天下皆知,却被囚禁了七年!不由愤然道:“朝廷怎能如此!西伯侯仁德之名,谁人不知?小人作祟,着实可恶!”
如海温柔地看着伯邑考道:“贤侄孝心可感天地。只是……如今朝歌情势复杂,公子此行,可有万全把握?”
伯邑考露出一丝苦涩而坚定的笑容:“多谢叔父关心。不瞒叔父,纵是龙潭虎穴,邑考亦不得不往。我虽然携西岐三宝,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必须为之!”
这日傍晚,林瑾、黛玉和宝玉正在花园盘桓,忽听一阵琴声传来,林瑾要去看,谁在弹琴,宝玉一把拉住,手指置于唇边。
三人静静听着。这缕琴音如山泉流淌而出。初时清越平和,如明月照于松间,清泉流淌在石上;继而渐转幽微沉郁,似诉平生不得志,又如游子思归,慈乌夜啼;到最后,琴音中竟隐隐含着一股悲壮决绝之气,仿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曲终了,众人皆沉浸在那余韵之中,黛玉更是听得眼中泪光莹然。
过了很久,人们才缓过神来,去寻弹琴的人,却发现人早已无影无踪。
林瑾道:“定是伯邑考大哥!”
宝玉叹道:“伯大哥此曲,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音由心生,大哥心中所虑所忧,所决所断,尽在此曲之中了。”
黛玉默然片刻,道:“琴者,情也。”
伯邑考与宝玉、黛玉等人相处甚洽。他谈吐风雅,见识广博,于诗词琴棋皆有涉猎,令宝玉引为知己。黛玉亦觉其为人光风霁月,孝心赤诚,心中暗生敬佩,更隐隐为其前程担忧。
终是离期已至。这日,天色阴沉,伯邑考、柳湘莲、冯紫英三人辞别贾府众人。如海亲送至大门,重重拍了拍伯邑考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黛玉、碧玉等直送至巷口。黛玉亦轻声道:“伯大哥,一路珍重。盼……盼您和伯父早日归来。” 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几乎要落下泪来,强自忍住。
伯邑考的看着黛玉的眼睛,眼中有些雾气,他仰起头,目光穿过渐起的晨雾,落回黛玉身上,声音温和而笃定:“妹妹慧心玲珑,世事洞明。你需记得:世间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明智;亦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此心抉择,此身当之,后果如何,皆不足悔。但求本心,莫问吉凶。无怨,亦无悔。”
黛玉听了,半晌不语。只将飘在地上的一片落花捡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土。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水光潋滟的一片清明了,她低声道:“我岂不知?譬如这花,明知花开就有花落,它还是要来这人间走一遭。洁质来处,便洁质还去……只是,终究意难平。”
伯邑考笑着挥挥手,“留步!”牵着马,转身大踏步离开。
林瑾和宝玉送到长亭,折柳话别。
宝玉拉着伯邑考的手,眼圈泛红:“大哥哥,此去朝歌,定要早日归来!我们还等着听你抚琴呢!”
林瑾则对柳、冯二人道:“二位哥哥武艺高强,定要护得伯大哥周全。”
伯邑考看着眼前这些真挚的面孔,心中暖流与酸楚交织,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管紫竹洞箫,赠予宝玉:“宝兄弟,此箫赠你。见它如见故人,望你永葆赤子之心。”
伯邑考又对林瑾说:“提前恭喜你与新娘子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又对众人深深一揖,“诸位深情,邑考铭记于心。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柳湘莲与冯紫英亦拱手作别,三人翻身上马,在漫天灰蒙蒙的云层下,向着北方,绝尘而去。
宝玉握着那管犹带伯邑考体温的洞箫,与林瑾并肩立,望着那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的身影,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带走了一块。他们并不知道,此一去,并非“后会有期”,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与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的开端。
朝歌的龙楼凤阁,早已张开了吞噬忠良的血盆大口。而那管紫竹洞箫,将成为一段短暂友谊与无尽悲痛的永恒见证。
伯邑考与柳湘莲、冯紫英一起,一路行,一路拜访各路诸侯。到朝歌时,已是初冬。
伯邑考入了朝歌,由比干丞相引荐,依礼献上西岐三宝:七香车、醒酒毡、白面猿猴。那七香车华丽精巧,醒酒毡神奇异常,白面猿猴能歌善舞。
纣王的目光,像两盏幽暗的宫灯,在伯邑考身上来回扫视。这西岐来的质子,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朗月,目若晨星,即便跪在阶下,那份清雅的气度也未曾折损半分,反倒在这奢靡的宫殿里,像一株误入污浊的玉树。
妲己斜倚在御座旁,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衣带,眼波却似沾了蜜的钩子,一次次掠过伯邑考。
她看得分明,这少年的风姿,与身旁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神浑浊的君王相比,何止云泥之别。
一股源自本能的渴望在她心中翻涌,那是妖魅对纯净灵气的觊觎,也是女子对俊美少年的占有欲。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形。
她微微侧身,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赦免西伯侯父子,自是恩泽浩荡。只是,邑考公子的琴艺乃是天下一绝,若就此放归,朝歌便再无此等仙音,岂不可惜?”
纣王捏了捏她的手:“美人之意是?”
“不若留他在宫中,传授妾身琴艺。待妾身学成,便可日日为陛下弹奏。如此,既显陛下仁德,又保全了雅乐,岂非两全其美?”她言语恳切,眸中却闪烁着只有自己才懂的算计。
纣王闻言大喜,连声赞道:“妙!妙!还是爱卿想得周全!”当即下旨,命伯邑考留在摘星楼传琴。
妲己垂首,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是夜,华宴初开。妲己亲自把盏,金杯频递,眼波流转间,尽是缠绵之意。纣王只当是美人殷勤,开怀畅饮,不多时便酩酊大醉,被宫人扶入内殿安寝。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的余韵和一丝危险的旖旎。
两张古琴置于案上。伯邑考跪坐下方,神色恭谨,开始讲解琴道:“此琴有内外五形,六律五音。弹奏有六忌:闻哀、恸泣、专心事、忿怒情怀、戒欲、惊。亦有七不弹:疾风骤雨、大悲大哀、衣冠不正、酒醉性狂、五香近亵、不知音近俗、不洁近秽……”
他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将琴理一道来。然而,妲己何尝有心听讲?她只觉那少年专注的神情愈发诱人,便借故频频劝酒,言语间愈发露骨。
“公子,”她眼尾微红,吐气如兰,“此处并无外人,何必拘泥于虚礼?不如……近身教导?”
伯邑考面色一凛,俯身叩首,声音却斩钉截铁:“娘娘母仪天下,臣乃待罪之身,礼法森严,不敢逾越!此等话语,万请收回!”
妲己脸上娇媚的笑容瞬间僵住,一抹羞恼的红色从耳根迅速蔓延开来。她自化形以来,何曾受过如此直白的拒绝?心中那点爱慕顷刻化为毒焰,但她强压下去,反而轻笑一声:“是本宫唐突了。公子,请继续吧。”
琴声再起,泠泠淙淙。妲己却再也按捺不住,她起身,步履袅娜地走到伯邑考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诱惑:“这般隔空传授,实在不便。不若……你坐上来,将我揽入怀中,手把手地教,如何?”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
伯邑考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瞬间面色惨白,却又迅速涌上一股决绝的血色。
他知道,这已不是诱惑,而是最后的通牒,是无可挽回的杀局。
他骤然挺直脊背,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寂静的大殿:“娘娘慎言!臣虽万死,不敢做此禽兽之行!娘娘母仪天下,当为万民之母,岂可自轻自贱至此!若此事传出,娘娘清誉何在?陛下威严何存!”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妲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刚烈斥责震得连退两步,脸上血色尽褪,羞愤交加,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盯着伯邑考,那双美眸中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好……好一个铁石心肠的君子!”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森寒,“退下!”
伯邑考行礼退出,背影挺直如松。而在他身后,妲己攥紧了拳头。妲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岂能甘心!
“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伯邑考,既然你敬酒不吃,那就别怪我让你吃罚酒了!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
次日,纣王酒醒,问起传琴之事。妲己依偎在他怀中,泪光点点,颠倒黑白:“陛下!那伯邑考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他昨夜……他竟敢出言调戏臣妾!”
纣王闻言,勃然大怒,即刻宣伯邑考上殿质问。
伯邑考心知死劫已至,反而平静下来。他跪在殿中,看着高踞王座、忠奸不辨的纣王,再看一眼旁边那个蛇蝎心肠、巧言令色的妖妃,一股悲愤直冲顶门。
也罢!既然难逃一死,何不以残躯直谏,骂贼而死,留名青史!
当纣王命他再抚一曲时,他不再弹奏那些忠君爱国的雅乐,而是十指疾拂,琴音陡然变得激昂悲怆,他开口而歌,声震殿宇:
“明君作兮,布德行仁!未闻忍心兮重敛烦刑!炮烙炽兮,筋骨粉;虿盆惨兮,肺腑惊!万姓精血,竟入酒海;四方膏脂,尽悬肉林!……”
他将纣王与妲己的种种恶行,尽数编入琴曲,厉声控诉!最后,他更是厉声高呼:“愿王远色兮,再正纲常!天下太平兮,速废妲己!……陷邑考兮,不怕万死;绝妲己兮,史氏传扬!”
歌声未落,伯邑考猛地抱起瑶琴,用尽平生力气,隔着宴席向妲己掷去!
“砰——!”
盘碟碎裂,汁水四溅。妲己惊叫躲闪,虽未击中,却也吓得花容失色,狼狈不堪。
“逆臣!弑君!!”纣王的怒吼声响彻摘星楼。
结局再无转圜。
伯邑考被一拥而上的武士拿下。他立于阶下,傲然不跪,骂声不绝。
妲己恨极了他这副宁折不弯的样子,她要彻底摧毁他,羞辱他。她命人取来长钉,将伯邑考的四肢钉在木桩之上!
钻心的剧痛未能让他屈服,反而激发了他最后的血性。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妲己,嘶声诅咒:“贱人!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定为厉鬼,噬汝之魂!”
钢刀起落,血肉横飞。顷刻之间,那位风姿绝世的西岐长子,竟被剁成了一摊肉酱。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纣王皱了皱眉,命将肉酱投入虿盆喂蛇。
“陛下,且慢。”妲己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臣妾听闻,西伯侯姬昌素有圣人之名,能卜会算,不食子肉。何不将这‘好肉’做成肉饼,赐予他吃?若他吃了,便是徒有虚名,可赦;若他不吃……”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极致恶毒的光。“便是心怀怨望,其心可诛!”
纣王抚掌大笑:“妙计!妙计!就依爱卿所言!”
使者捧着那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饼,快马加鞭,直奔囚禁姬昌的羑里城。
肉饼之后,是妲己冰冷的杀机,是纣王残忍的试探。
而远在羑里的西伯侯,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抬眼看天,只见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
他知道,他命中的劫数,他家族的劫数,乃至这天下的劫数,终于要来了。
使者奉肉饼至羑里,姬昌于囚室之中,潜心推演,早已洞悉此乃亲子之肉,心中痛如刀绞,肝肠寸断。然为保全性命,以图日后,他不得不强忍滔天悲恸,装作不知,跪谢君恩,将那肉饼生生咽下。使者回报,纣王笑对妲己道:“谁说姬昌是圣人?食子之肉而不知,不过一老朽耳!” 自此对姬昌略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