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到陈塘关那日,天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块浸了水的脏布,沉沉地压在人心头。传旨钦差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总兵府的宁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利剑狠扎进李靖和殷夫人的耳中。
“……罪臣李靖,纵子行凶,弑杀王子,罪大恶极……着即拿下李靖夫妇,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其子哪吒,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李靖跪在地上,双手微微颤抖,接过那卷沉重的绢帛。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不是惧死,而是深知这根本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构陷!自妲己入宫,朝纲日渐败坏,忠良屡遭迫害,他远在陈塘关亦有所闻。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滔天的祸事,竟会以如此荒谬的罪名,落在他李家的头上!一股无力回天的悲凉感瞬间攫住了这位沙场宿将。
“不——!我的儿没有杀人!他是冤枉的!” 殷夫人闻言,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决堤。她扑上前抓住李靖的臂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声音凄厉,哭得肝肠寸断,“夫君!哪吒他是为了救人,是为了平息事端啊!他们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就在钦差带来的侍卫如狼似虎般要上前拿人之际,一道红色的身影如旋风般冲至堂前。哪吒挺身而立,虽只七岁孩童身形,眉宇间却是一片凛然之气。他目光扫过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冷哼一声,手中乾坤圈金光一闪,只是轻轻一晃,一股无形的磅礴巨力便汹涌而出,将那群侍卫连同钦差一起掀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钦差在地上滚了几滚,官帽歪斜,又惊又怒,指着哪吒尖声道:“反了!反了!大胆小贼,你要造反不成?!”
哪吒毫无惧色,对着钦差,声音清越却掷地有声:“大人!我哪吒敢作敢当,但绝非任人污蔑之辈!三太子殷苏非我所杀!他的尸首便是铁证!那贯穿胸膛的致命伤,乃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的方天画戟所致,与我何干?我并无那般兵器!我杀死敖丙,是因他杀了殷苏后仍要逞凶,是为殷苏报仇!此事不仅我家家将,就连殷苏三太子的随行侍从,亦有数人亲眼目睹!何不传来当面对质?!”
钦差挣扎着爬起,面色阴沉,冷笑道:“对质?三太子的侍从众口一词,皆指认你为凶手!你还有何话说?”
哪吒怔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嘲讽:“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众口一词!好一个铁证如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今日才算真正明白了!” 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直射钦差,“既然如此,这罪名,我认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决绝:“但我有一个请求!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与我父母无关!与陈塘关的万千百姓无关!更与整个荣国无关!我哪吒可以死,可以给那殷苏抵命!但你必须答应,放了我父母,不得牵连无辜!”
钦差面露难色,强自镇定道:“捉拿李靖,乃是大王旨意,我岂能擅自更改?!”
“哼!” 哪吒不再多言,手中乾坤圈再次扬起,金光爆射,对着院中一棵需二人合抱的参天古树猛地一挥!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粗壮的树干应声而断,轰然倒地,激起满地烟尘。哪吒沉声喝道,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我要你发誓!以你身家性命起誓,必保我父母平安,否则!今日我等便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陈塘关!”
钦差被那骇人的声势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他心中何尝不知此案疑点重重,李靖为人刚正,在朝在野素有清名,仅凭几个侍从的一面之词便定罪全家,实在有失公允。他内心亦有一丝不忍与同情。然而,王命如山……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天色骤然剧变!浓重的乌云从四方汇聚,翻滚如墨,刹那间白昼如同黑夜!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空中传来隆隆巨响,伴随着龙吟阵阵,只见四海龙王——东海敖光、西海敖顺、南海敖明、北海敖吉,率领着无数虾兵蟹将,显出身形,将整个陈塘关围得水泄不通!
“哪吒!还我儿命来!” 敖光声如洪钟,饱含丧子之痛与滔天怒火,“今日若不交出凶手,为我儿敖丙偿命,我等便发动四海之水,水淹陈塘关,叫这满城生灵为我儿陪葬!”
更令人心碎的是,许多陈塘关的百姓已被虾兵蟹将驱赶至总兵府前,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老人、妇孺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性命危如累卵。帅府门前,一片哀鸿。
哪吒的视线缓缓扫过被侍卫拦阻、泪流满面的父母,再扫过那些惊恐无助的百姓,眼中充满了深深的眷恋与不舍,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忽然,他再次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苍凉与决绝:
“好啊!都来取我性命!龙王!钦差!还有那朝歌城里的昏君佞臣!也罢!我这身骨肉,还给你们便是!”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寒星,死死盯住钦差和东海龙王敖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哪吒非是凡胎,乃是灵珠子转世,奉玉虚宫元始天尊符命,应运下世!我师乃是太乙真人!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惹下的祸事,岂能连累父母,累及全城?!”
他手指四海龙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神威:“你们知道我手段!今日我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定搅得你们四海不宁,龙宫倾覆!”
四海龙王闻言,相视一眼,听说他是灵珠子转世,再看到哪吒的乾坤圈和混天绫,知道哪吒所言非虚。乾坤圈和混天绫是乾元山金光洞的宝贝,神通广大,他们心中不由一凛,暗自点头。敖光沉声道:“你若自行了断,我等便不再为难陈塘关百姓。”
哪吒目光再次逼向钦差:“你呢?!答应,还是不答应?!”
在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注视下,钦差只觉胆寒,再也生不出半分抗拒,唯唯诺诺道:“我……我以人格担保,必……必尽力周旋,奏明大王,求……求大王开恩,放了李总兵和夫人,不牵连陈塘关百姓……”
得到这并不牢靠的承诺,哪吒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他转身,面向李靖和殷夫人,“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爹爹!娘亲!” 他哽咽着,泪水终于涌出,与额上瞬间磕破流下的鲜血混在一起,蜿蜒而下,“家将们可以作证!殷苏三太子真不是孩儿打死的!孩儿是冤枉的!”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向钦差,钦差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哪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父母,声音带着撕裂人心的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令人心碎:“但是……但是孩儿确实与三太子起了冲突,给了奸人构陷的口实。是孩儿不孝,惹下这塌天大祸,连累双亲受此屈辱,累及满城百姓担惊受怕……这身骨血,乃父母所赐,今日,孩儿便还了给你们!从此以后,孩儿与李家,恩断义绝!所有罪责,由我哪吒一人承担!”
“不!我儿不可!” “哪吒!不要做傻事!” 李靖和殷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想要冲过来。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哪吒说出那番话时,他已闪电般夺过身旁一名失神侍卫的佩刀!那刀锋雪亮,映出他稚嫩却决绝的面容。他没有丝毫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刀光一闪,毅然决然地刺向自己的身体!
“嗤——”
那是利刃割开皮肉,刮过骨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骨血还父……肉身还母……”
他喃喃着,手下动作不停,竟是在活生生地剔割自己的血肉!剧烈的疼痛让他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红衣,脸色惨白。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竟硬生生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只有那刀刃与骨骼摩擦的“嗤嗤”声,不绝于耳,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挑战着人类承受力的极限。
鲜血,大量的鲜血,从他破碎的身体里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石板,汇聚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洼。那曾经在阳光下、在荷塘边灵动跳跃的红色身影,此刻被一片更深的、象征着毁灭与牺牲的红色所淹没。
李靖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侍卫死死按住,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悲鸣,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殷夫人早已哭得晕厥过去,被下人掐人中救醒,醒来看到哪吒的惨状,再次晕厥,如此反复,形同槁木死灰。
在场的兵将、百姓,无不掩面垂泪,不忍卒睹。就连那些虾兵蟹将,也有些偏过头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利刃割肉的细微声响,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终于,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之中,那曾经鲜活顽皮、充满生命力的小小身躯,停止了动作,气息彻底断绝。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越过千山万水,传到了荣国石头城内的荣国府。
彼时,贾宝玉正与林黛玉、探春等人在大观园的藕香榭中乘凉避暑。榭外荷花映日,红裳翠盖,亭亭玉立,清香远溢。宝玉刚从一个丫头手中接过一碗冰镇酸梅汤,还笑着对黛玉说:“林妹妹,你身子弱,这冰碗性寒,只许尝一口……”
话音未落,只见林之孝家的急匆匆走来,面色凝重地在王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夫人脸色骤变,手中念珠“啪”地掉在地上。然后匆匆离开。
宝玉黛玉等人不知何故,也就散了。
宝玉的小厮茗烟在市井当中听说,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子哪吒,因杀害三太子殷苏,被逼剔骨还父,剃肉还母,已然惨死!
在外书房里,茗烟告诉了宝玉。
“哐当!”
宝玉手中的那只细腻白瓷茶,直直坠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茗烟担心地叫:“宝二爷!”
宝玉充耳不闻。仆人李贵喝退茗烟:“都是你嘴欠!”
李贵扶着宝玉的肩膀,“宝二爷,伤心了就哭出来,别别憋着。
宝玉呆呆地 坐在那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听不懂那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脑海中全是那个明媚如火焰的身影——在莲叶间穿梭,将最大最艳的那支莲花塞到他手里,朗声笑道:“宝二爷,这荷花配你!”;是那个在池塘边与探春比赛打水漂,赢了之后得意洋洋扮鬼脸的红衣孩童;是那个会顽皮地学着宝玉称呼黛玉“林妹妹”,惹得黛玉嗔怒却又不真生气的活泼少年……那样一个鲜活、热烈、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灵气的生命,怎么会……怎么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顷刻之间,就消逝了?
李贵拍着宝玉的肩膀:“宝二爷,宝二爷!”“这件事别告诉姑娘,夫人说过,不让说!”
宝玉回过神来,“对,不能说!”
话说,隔墙有耳,傻大姐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悄悄和贾母房里的丫头说,黛玉和探春给贾母请安时,听到了这个消息。
林黛玉如遭重击,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黛玉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娇躯摇摇欲坠。
紫鹃和雪雁赶忙一左一右扶住她。她想起哪吒偷偷塞给她那支还带着清澈水珠、清香扑鼻的荷花时,那狡黠又纯净的眼神;想起他学着宝玉的腔调叫她“林妹妹”,被她嗔了一眼后,摸着鼻子嘿嘿傻笑的模样……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竟在权力的倾轧与阴谋的构陷下,落得如此血肉模糊、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只觉得那夏日的炎热,此刻感觉不到半分,只有一种彻骨的、绝望的冰冷,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无声地滚滚落下,瞬间便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衣襟。她甚至发不出一点哭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颤抖。
探春也是眼圈通红,泪流满面,她别过脸去。侍书轻声叹息,默默递过手帕给探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黛玉和探春不由自主地走到藕香榭,这里的荷花,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红得那般耀眼,红得……刺目。
池水依旧碧波荡漾,映着蓝天白云。但曾经回荡在这里的、那无忧无虑的、属于红衣孩童的欢笑声,却仿佛随着那个身影的逝去,永远地沉寂了下去。那曾经在莲叶间嬉戏的红色身影,如今只化作一场淋漓的血雨,和一段浸透了血与泪的、不忍回首的悲歌。
这江南的夏日,这繁华似锦、温柔富贵的园子,终究还是被来自远方的、暴政与残酷的阴影,染上了无法抹去的、绝望的血色。
那荷花的清香里,似乎也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