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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回村,我发现小时候的玩伴们个个长高了一大截。

他们笑容僵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道菜。

深夜,村长在祠堂笑眯眯地递给我一碗黑汤:

“喝了吧,喝了就能‘扎根’,跟大伙儿一样高了。”

我瞥见碗底沉着几片熟悉的碎指甲。

那是我失踪弟弟手上特有的胎记形状。

清明刚过,空气里还黏着纸钱烧尽的焦苦味,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李栋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在村口的碎石路上磕磕绊绊,发出单调又刺耳的噪音。他不太情愿回来。城里那份工钱少事多,但好歹自在。这次要不是老爹电话里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近乎哀求,说家里有要紧事,又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想看看长孙,他还能再拖上几个月。

村子似乎还是老样子,又似乎哪里不同了。暮色像掺了灰的墨水,一层层漫上来,把那些熟悉的瓦房屋檐涂抹得轮廓模糊。静,太静了。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小孩追跑的喧闹,甚至连电视机的嘈杂声都听不见一丝。只有风吹过村后那片黑压压的老林子,发出低沉的、呜咽似的涛声。

“阿栋?是阿栋回来了?”

一个身影从旁边巷子口晃出来,吓了李栋一跳。是陈波,他小时候的玩伴,一起下河摸过鱼,上树掏过鸟窝的。李栋咧开嘴,想打个久别重逢的招呼,笑容却僵在了一半。

陈波高了。印象里,陈波比自己还矮小半个头,瘦猴似的。可现在,他几乎要微微低头看自己了。不是那种壮实的高,而是……一种抽条似的、带着点不协调的细高。他脸上堆着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很大,眼睛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落在李栋脸上,又慢慢滑到他肩膀、胸口,那眼神让李栋心里莫名有点发毛,不像看久别重逢的兄弟,倒像是……估量着什么。

“波子?你小子……吃啥了,蹿这么高?”李栋干笑两声,拍了拍陈波的胳膊。触手感觉有些异样,不像少年人紧实的肌肉,倒有点……硬邦邦的韧。

“没啥,没啥,就咱村里的水土养人呗。”陈波的声音也有点变了,瓮声瓮气的,语速很平,“回来好,回来好。快家去吧,叔和婶儿盼着呢。”

他说着,目光又钉在李栋身上,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李栋这才注意到,陈波的脸色在暮色里显得过分苍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灰败的白。

别是自己想多了。李栋压下心里那点怪异,点点头,拖着箱子往家走。走出十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陈波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杵在路边的灰白木桩,脸朝着他的方向,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在渐浓的夜色里,白惨惨地醒目。

家里的晚饭倒是丰盛,母亲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父亲还开了瓶存了好久的酒。爷爷奶奶坐在上首,话不多,只是不停给他夹菜。父母脸上笑着,问着城里的工作生活,但那笑容底下,总像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外黑黢黢的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爸,村里……是不是出啥事了?”李栋灌下一口辛辣的液体,忍不住问,“静得吓人,波子他们也怪怪的。”

父亲李建国夹菜的手顿了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半晌才含糊道:“能有啥事……挺好。你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别瞎跑,尤其……别往后山老林子那边去。”

“为啥?”

“听你爸的!”母亲突然抬高了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随即又软化下来,眼圈有点红,“听话,阿栋,就待在村里,跟……跟大家多处处。”

大家?李栋想起陈波那诡异的眼神和笑容。

夜里,他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户没关严,一丝夜风溜进来,带着远处老林子那股特有的、阴湿的草木腐烂气息。月光很淡,像蒙了一层毛玻璃,吝啬地洒进一点灰白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很多双脚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拖行。

他屏住呼吸,轻轻挪到窗边,拨开一条缝隙。

月光下,村中的土路上,影影绰绰走着几个人。领头的似乎是村长德贵叔,后面跟着几个身影,高高瘦瘦,动作有些僵直。是陈波,还有另外几个眼熟的、年纪相仿的村里青年。他们无声地走着,朝着村子后方——那片禁忌的老林方向。

李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想起弟弟。小他五岁的弟弟李梁,就是在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色不明的晚上,跑出去后再也没回来。村里人找了三天三夜,只在那片老林子边缘,找到他一只磨破了边的鞋。从此,后山老林成了家里的禁语,村里的禁地。

第二天,李栋刻意在村里转了转。遇见的熟人,尤其是那些青壮年,几乎都“长高”了。不是一两个,是普遍性地拔高了一截。他们看见李栋,都会停下手里或真或假的活计,脸上扯出那种弧度相似、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围上来打招呼。

“阿栋回来啦!”

“城里好啊,但还是咱村里踏实,是吧?”

“多住住,住久了就习惯了,就一样了。”

他们说着差不多的话,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李栋身上飘,从那笑容的缝隙里钻出来,依旧是那种让李栋脊背发凉的估量和……渴望。他们靠得很近,李栋能闻到他们身上一股淡淡的、像是潮湿泥土混合了某种根茎汁液的气味。

他试着问起小时候的事,问起弟弟李梁。所有人的笑容都会瞬间僵一下,然后更快地、更热切地岔开话题,重复着“村里现在挺好”、“回来就好”。

不对劲,这一切太不对劲了。弟弟的失踪,村里的死寂,年轻人诡异的“生长”和眼神,父母隐忍的恐惧,还有昨夜那支潜入老林的队伍……像无数冰冷的线头,缠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茧。

下午,他在村里废弃的打谷场边,遇到了另一个发小,周强。周强变化最大,以前是个矮壮的墩子,现在瘦高得像根麻杆,背还有点佝偻。

“强子?”李栋试探着喊。

周强慢慢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程式化的笑容,但眼神似乎比其他人稍微活泛一点,深处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痛苦和挣扎。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寒暄的声音,却极快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快走……别喝……”

话没说完,他身后巷子口传来咳嗽声,村长德贵叔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周强脸上的挣扎瞬间消失,恢复成那种空洞的热情,大声说:“阿栋回来太好了!晚上祠堂见啊!”说完,便拖着僵硬的步子,匆匆走了。

德贵叔踱过来,他倒没怎么“长高”,还是那副干瘦精悍的样子,只是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挤出的笑容像风干的核桃。“阿栋啊,晚上来祠堂,大伙儿给你接个风,你也好久没给祖宗上香了。”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像两口冰冷的井,不容拒绝。

夜幕再次降临,祠堂里灯火通明,却莫名给人一种阴森感。长长的供桌上摆着几盘水果、干肉,香炉里插着粗大的线香,烟雾缭绕。村里能来的男人似乎都到了,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前面,后面是那些“长高”的年轻人,他们安静得出奇,按照某种次序站着,脸上没了白天的热络笑容,只剩下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肃穆,齐刷刷地看着走进来的李栋。

李栋的父母也在,坐在靠边的位置,低着头,不敢看他。

仪式很简短,无非是给祖宗牌位上香,说些保佑子孙、人丁兴旺的套话。但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些牌位在跳跃的烛火和缭绕的烟雾后,显得模糊而森然。

然后,德贵叔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到了李栋面前。碗里是浓稠的、近乎墨黑的汤汁,闻不到太多气味,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和苦涩。

德贵叔的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放大,每一道皱纹都透着诡异的热切:“阿栋,你是咱们村看着长大的好后生。来,喝了这碗‘扎根汤’。喝了它,心就定了,魂就稳了,就能像大伙儿一样,在咱村的土里扎下根,长得壮壮实实的,再也不走了。”

周围所有的眼睛,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的眼睛,在听到“扎根”两个字时,骤然亮了起来,那种饥饿的、贪婪的光芒再也无法掩饰,紧紧锁住李栋和他手中的碗。

李栋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了周强那句“别喝”,想起了弟弟的失踪,想起了这些人的诡异“长高”和身上那股土腥味。他僵硬地端着碗,目光下意识地垂落,瞥向那浓黑的汤底。

碗底沉着一些未能完全化开的、深色的渣滓。几片薄薄的、半透明的、类似角质的东西夹杂其中。

其中一片的形状,让他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是一片指甲的碎片。边缘不规则,但上面有一个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斑点,形状像一枚小小的、扭曲的柳叶。

那是弟弟李梁左手小拇指上的胎记!独一无二!小时候他还常笑话弟弟,说那是指甲里长了片红树叶。他绝不会认错!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攥紧了他的心脏和胃袋。他猛地抬头,撞上德贵叔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那里面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期待,以及……不耐烦。

弟弟……这碗里……有弟弟的……

“喝啊,阿栋,趁热。”德贵叔的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铁钩似的力量,“喝了,就踏实了。你弟弟当年……就是不懂事,没喝,才跑丢了。你可不能学他。”

跑丢了?没喝?

李栋的视线掠过德贵叔,掠过父母惨白绝望的脸,掠过那些眼中冒绿光、仿佛随时要扑上来的“长高”的村民。祠堂墙壁在烛光下晃动,仿佛活了过来,挤压着他。供桌上的祖宗牌位, silent witnesses,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接风,这是一场献祭,一场“扎根”的仪式。弟弟不是因为顽皮跑丢,他是因为抗拒这碗“汤”,才遭遇了不测,甚至可能……已经成了这“汤”的一部分。而现在,轮到他了。喝下这碗浸透着亲人血肉、混合着不知名邪物的黑汤,变得和外面那些人一样,“扎根”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成为这诡异循环的一部分。

不。

绝不。

求生的本能和沸腾的愤怒冲垮了恐惧。他手腕一翻,将那碗滚烫粘稠的黑汤,狠狠泼向德贵叔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

“滋啦——”

黑汤泼在德贵叔脸上、身上,竟发出一阵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声音。德贵叔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那吼声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更深邃的、非人的东西。他脸上被泼到的地方,皮肤竟然迅速泛起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被灼伤,又像是……枯萎。

“抓住他!!”

德贵叔的咆哮撕裂了祠堂虚假的肃穆。

那些“长高”的村民,眼中的贪婪瞬间被一种机械般的凶狠取代,他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呼噜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动作快得惊人,僵硬中带着捕食者的敏捷。

李栋在泼出汤的瞬间就已向后窜去,撞翻了身后的条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祠堂!逃离这个村子!

母亲发出短促的尖叫,父亲试图站起来阻挡,却被旁边两个村民死死按住。

李栋冲向祠堂大门。门口堵着两个人,是陈波和另一个青年。他们的脸在晃动火光下扭曲,伸出的手臂枯瘦却带着可怕的力量。

不能停!李栋赤红着眼,低头猛撞过去,肩膀狠狠撞在陈波的肋下。他听到一声闷响,陈波的身体比他想象的更硬、更脆,像是撞上了一截朽木,但力道让他趔趄了一下,竟真的撞开了一个缺口。

他冲出祠堂,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德贵叔变了调的嘶吼、还有村民们那种整齐又狂乱的、仿佛从胸腔直接摩擦出来的嗬嗬声。

村子在沉睡,或者说,在假装沉睡。没有一扇门打开,没有一盏灯亮起。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捕声。

他朝着与村口相反的方向狂奔——那是通往村后、通往老林子的方向!白天父亲的警告在耳边轰鸣,但此刻,祠堂和那些“村民”比未知的老林更可怕百倍。那里是禁忌,或许,也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泥土路很快变成了崎岖的山道,碎石和断枝硌得脚底生疼。老林子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在眼前展开它漆黑的怀抱,那股阴湿腐败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他不敢回头,拼命往林子里钻。枝叶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身后的声音似乎被茂密的树木隔开了一些,但并未消失,他们追进来了,对这里的地形似乎熟悉得可怕。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火烧火燎,腿像灌了铅。他靠着一棵几人合抱粗、树皮斑驳如鳞片的老树剧烈喘息,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的轰鸣。

暂时,没有声音了。

月光几乎透不进这厚重的林冠,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光斑,落在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烂落叶上,映出幽幽的微光。四周是绝对的静,一种充满了无形窥视的、活着的寂静。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摸到那湿冷的质感。

这里就是老林深处了。弟弟失踪的地方。

恐惧稍稍平复,另一种更深的寒意却沿着脊椎爬上来。他逃进来了,然后呢?这林子有多大?出口在哪里?那些村民会不会守在外面?这林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摸索着粗糙的树皮,试图辨认方向。指尖突然触到树身上一道深深的刻痕。不是天然的纹路,是利器划出来的,已经有些年头,边缘长满了湿滑的苔藓。

他凑近些,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辨认。刻痕很凌乱,似乎是在极度惊恐或虚弱下划出的。但依稀能看出,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快走……山……吃人……”

最后一个“人”字只写了一半,划痕戛然而止,拖出一道长长的、无力的痕迹。

是弟弟吗?还是更早的什么人?

李栋的心脏再次揪紧。他退后一步,背靠着大树,环顾四周影影绰绰、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

是脚下,那厚厚落叶覆盖的大地,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

像是某种庞大无匹的东西,在沉睡中,轻轻翻了个身。

李栋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冷汗瞬间湿透衣衫。

那不是地震。那是一种……有生命的、缓慢的、充满恶意的蠕动。来自脚下,也来自周围,来自这整片黑暗的、呼吸着的山林。

“扎根”……

德贵叔的话鬼使神差地回荡在脑海。

原来,“扎根”不是比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踩在腐烂落叶上的双脚。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冷的根须,正从地底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寻找着新的、可以“扎根”的养料。

弟弟没能“扎根”。

现在,轮到他了。

林外远处,依稀又传来了德贵叔拉长的、带着诡异回音的呼唤,飘飘忽忽,仿佛贴着地面传来:

“阿栋——回来吧——汤,还给你热着呢——”

脚下的蠕动,似乎更明显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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