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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我接到老家的电报,说祖母病重,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请了长假,从工作的省城匆匆赶回那个位于大山褶皱里、名叫“坳子村”的小村庄。

村子比记忆里更破败,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守着斑驳的土墙和袅袅炊烟。祖母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除了照顾祖母,我在村里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在老屋堆放杂物的阁楼上,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子。拂去灰尘,打开匣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支笛子。

一支骨笛。

笛身呈一种温润的乳黄色,带着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天然纹理,触手冰凉细腻,比想象中要沉。笛子只有六个音孔,做工古朴,甚至有些粗糙,看不出是什么骨头制成的。匣子底层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一种古老的字体写着八个字:

“孤音召魂,回音索命。”

字迹殷红,像是用朱砂混合了什么别的东西写就,透着一股不祥。

我拿着笛子去找村里最年长的三叔公。三叔公看着那支骨笛,脸色骤变,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连摆手,嘴唇哆嗦着:“快……快放回去!这东西碰不得!邪性得很!”

我追问缘由,三叔公却紧闭着嘴,眼神躲闪,只是反复说:“那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忌讳,吹不得!吹了……要出大事的!”

他的恐惧不似作伪,反而勾起了我更强的好奇心。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对这些神神鬼鬼的忌讳向来不以为然。一支骨头做的笛子而已,能有什么邪性的?

我没有把笛子放回去,反而偷偷藏在了自己的行李里。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祖母的病情暂时稳定,睡下了。我因为时差(从城市到乡村的节奏差)有些失眠,便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山脚下散心。那晚月色很好,清辉洒在山林间,万籁俱寂。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了那支骨笛。

借着月光,我仔细端详着它。冰冷的质感,细腻的纹理,那八个字的警告和三叔公恐惧的面容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一种混合了逆反心理和莫名冲动的情绪占了上风。

我就吹一下,能怎么样?

我将笛子凑到唇边,尝试着吹响它。

出乎意料,笛子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暗哑、滞涩,音调也很奇怪,不成曲调,只是一个单调、悠长、带着某种空洞共鸣的音节——

“呜……”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飘荡开去,显得格外突兀。

然而,吹响的瞬间,我浑身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顺着笛身传入我的手指,继而窜遍全身,仿佛握着的不是笛子,而是一块万载寒冰。同时,一种强烈的、被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我吓得赶紧放下笛子,那种冰冷和被窥视感才缓缓消退。

是心理作用吧?我安慰自己,山里夜风大。

可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从山谷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回了刚才我吹出的那个笛音!

“呜……”

声音一模一样,同样的暗哑、滞涩,同样的音调,甚至连那空洞的共鸣感都分毫不差!就像……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完美地模仿、复述我刚才吹出的声音!

回音?

不!这绝不是正常的回音!正常的回音会衰减,会模糊,会有延迟的层次感。但这个“回音”,太清晰了,太完整了,太……刻意了!仿佛近在咫尺,就贴在我的耳边重复了一遍。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黑黢黢的山林和空荡荡的月色,什么都没有。

我头皮发麻,不敢再多待一刻,攥紧骨笛,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里。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反复回荡着那诡异的笛声和它阴魂不散的“回音”。

第二天,村里相安无事。我把昨晚的经历归结为自己的幻觉和山里特殊的地形造成的声学现象。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村里出了名的醉鬼刘二狗,失足掉进了村口的池塘里,淹死了。发现时,他浑身湿透,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的恐惧,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有当时在附近纳凉的人说,好像隐约听到刘二狗落水前,村后山方向传来过一声奇怪的、像是笛子的声音,很短促。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联想到了那支骨笛和那个诡异的夜晚。但很快我就甩甩头,觉得这想法太荒谬。

然而,刘二狗的死,仿佛只是一个开端。

几天后的深夜,村里又死了一个人。是独居的孙寡妇,被人发现时,她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脚下没有垫脚的东西。更诡异的是,她的耳朵里,塞满了湿漉漉的、腥臭的塘泥!

而第一个发现孙寡妇尸体的邻居颤抖地说,他好像在前一天半夜,听到过孙寡妇家附近有奇怪的笛声,像是……像是在学猫叫,又不像。

恐惧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接连的横死,死状诡异,都伴随着那若有若无的、诡异的笛声。

我坐不住了。刘二狗落水那晚,孙寡妇上吊那晚……我仔细回想,那两晚的深夜,我似乎都……隐隐约约听到过从远处传来的、短促而奇怪的笛声!之前没在意,现在串联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

难道……那支骨笛……

我再次去找三叔公,这次几乎是逼问。三叔公看着我,又看看窗外阴沉的天色,终于长叹一声,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说出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原来,那支骨笛,是很久以前,村里一个极其有天赋的乐师制作的。但他用的材料,不是普通的兽骨,而是他从一个刚下葬不久的、八字极阴的夭折孩童的腿上取来的胫骨!他相信用这种“灵性未散”的骨头制成的乐器,能沟通阴阳,吹奏出凡人听不到的“鬼音”。

乐师制成了骨笛,并吹响了它。他确实听到了“回音”,但那不是山水的回响,而是徘徊在阴阳缝隙间的孤魂野鬼的回应!“孤音召魂”,吹响笛音,就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会吸引那些东西靠近。

更可怕的是,这些被召唤来的“东西”,它们会模仿、学习那笛声,甚至……模仿吹笛人的一切!它们会跟着声音找到吹笛人,先是模仿他的声音,然后模仿他的动作,他的习惯,最后……模仿他的存在,取代他!

这就是“回音索命”!

而一旦笛声被其他人听到,那些“回音鬼”也会循着声音去找那些听众,用它们的方式……进行“模仿”和“替换”。刘二狗落水,是因为有水鬼模仿了他失足落水的声音和景象?孙寡妇上吊……

三叔公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浑身冰凉,终于明白我闯下了多大的祸事!是我吹响了那支该死的笛子!是我引来了那些东西!刘二狗和孙寡妇,是因为听到了被我引来的“回音鬼”模仿的笛声才死的!

“怎么办?三叔公,现在怎么办?”我声音颤抖,几乎要跪下来。

三叔公摇摇头,脸上是绝望的灰败:“没办法了……‘回音’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它们会一直模仿,一直学习,直到……把所有听过声音的人,都‘替换’掉。你……你快走吧,离开村子,也许……也许能躲过一劫。”

离开?我能去哪里?而且,这祸是我惹下的,我能一走了之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巨大的恐惧和愧疚中。村里又陆续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死因都莫名其妙,而且死前都有人隐约听到过奇怪的声响,不一定是笛声了,有时是敲门声,有时是哭声,有时是笑声……但都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生硬感。

它们在学习,在进化!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出现幻觉。

夜里,我经常听到窗外有人叫我名字,声音和我自己的一模一样。有时我会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个和我穿着一样衣服、身形极其相似的黑影,一闪而过。照镜子时,偶尔会觉得镜中的自己,表情会突然变得陌生而僵硬。

它们已经盯上我了!它们在模仿我!

村里还活着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恐惧和怨恨。他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隐约感觉到,这些灾祸和我这个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有关。

我快要被逼疯了。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回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字——“孤音召魂,回音索命”。既然声音能召来它们,那么,声音是不是也能……对付它们?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

我要再吹一次骨笛!

既然第一次吹响,是“召魂”,是开启。那么,再一次吹响,用不同的方式,是不是能形成某种“指令”或者“干扰”,打断它们的模仿,甚至……把它们“送回去”?

我知道这极其危险,可能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也可能带来更可怕的后果。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那支冰冷的骨笛,再次来到了村后的山脚下,第一次吹响笛子的地方。

四周漆黑一片,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将骨笛凑到唇边。那刺骨的寒意再次传来。

我没有吹出单调的音节,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吹出了一段杂乱无章、毫无旋律、充满了否定和驱逐意味的刺耳噪音!我心里疯狂地呐喊着:“滚开!滚回去!”

“嗤——呜——叽——!”

尖锐、扭曲、难听至极的声音撕裂了夜的寂静。

吹响的瞬间,我感觉周围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冰窖!黑暗中,无数道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紧接着,从我周围的黑暗中,从山林里,从泥土下,从虚空中……传来了无数个声音!

它们都在模仿我刚才吹出的那段刺耳噪音!

“嗤——呜——叽——!”

“嗤——呜——叽——!”

“嗤——呜——叽——!”

成千上万遍的重复,层层叠叠,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声音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充满了怨毒、愤怒和一种急不可耐的吞噬欲望!

它们不再隐藏了!

我被这恐怖的声浪包围,头痛欲裂,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这无数的“回音”从身体里震出来!我看到周围的黑暗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扭曲的、不断变化形态的黑影,它们维持着人形的轮廓,但没有清晰的面目,只有不断开合、模仿着噪音的“嘴”!

它们朝着我,缓缓地围拢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扔掉骨笛,转身就想跑。

但已经晚了。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的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由“回音”凝聚成的黑影,如同潮水般涌到我面前。

最近的一个黑影,它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开始剧烈地蠕动、变化……

最后,定格成了我的脸!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但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微笑的脸!

它抬起“手”,那阴影构成的手,朝着我的脸颊……伸了过来。

冰冷,粘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不是来自那些黑影。

而是来自我身后的村庄方向。

那声音,用着我祖母那苍老、虚弱,但又带着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陌生而僵硬的语调,清晰地呼唤着我的小名:

“阿明……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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