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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咽气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浑浊的眼珠直勾勾钉着我,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却一字一字砸在我心上:“阿囡……记住……千万,千万……别靠近村东头那口井……” 她喉嗬嗬作响,像破风箱,“……别应井里的声,别……别看……”

话没说完,那手就松了,眼睛却没合上,依旧残留着一种极深的、冻僵了的恐惧。

奶奶走了。

我们这地界,讲究老人走了停灵七日,这七天,儿孙得守着。头六天,风平浪静,只有纸钱烧出的灰烬在院儿里打着旋。我心里记着奶奶的话,连往村东头瞟一眼都不敢。

可到了第七天夜里,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狗都不叫了。一阵风都没有,那呼唤声却陡然飘了过来,起初隐隐约约,像隔着层水,渐渐就清晰起来。

“阿囡……阿囡哎……”

是我的小名。声音苍老,沙哑,带着奶奶特有的、哄我睡觉时的温柔腔调。

一声接一声,不高,却钻脑子,直直从耳朵眼儿钻进心里,缠得紧紧的。

我浑身汗毛倒竖,头皮一阵阵发麻。是奶奶的声音!绝不会错!

可奶奶已经躺在堂屋的棺材里了……

我死死捂住耳朵,蜷在炕角,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像是能穿透一切阻碍,不是响在空气里,而是直接响在我脑壳里。

“阿囡……井边凉快……来奶奶这儿……”

诱惑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理智那根弦绷得快要断裂。不能去!奶奶说了不能去!

可那是奶奶的声音啊……万一是奶奶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魂魄被困在那儿了?我是不是该去听听她说什么?

挣扎像两只手在撕扯我。最终,那点对奶奶的念想,混着一股压不住的好奇或者说莫名的牵引,占了上风。我哆嗦着下了炕,鞋也没穿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摸去。

月光是惨白的,照得土路像条死蛇。那口古井孤零零立在空地中央,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等着吞噬什么的巨口。呼唤声正是从那里传来,愈发清晰,愈发急切。

“阿囡……快过来……让奶奶看看你……”

我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挪到井边。井沿冰凉,硌着我的手。我屏住呼吸,慢慢地,一点点把身子探出去,低头,朝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望——

井水映着惨淡的月光,微微荡漾。

水面上,浮着东西。

不是一件,是七具。

七具穿着奶奶入殓时那身藏青色寿衣的尸体,直挺挺地浮在水面,脸朝上。

它们的脸……

我的血霎时凉透了,骨髓都冻成了冰碴子。

每一张脸,都是奶奶!

不,不完全是。那七张一模一样的脸上,表情截然不同,却都扭曲到不似活人。一张极致的恐惧,眼珠子快要瞪裂;一张是怨毒,嘴角歪扯,牙齿龇着;一张在诡异地笑,眉眼弯着,弧度却僵硬如木偶;一张是彻骨的悲伤,泪水却混着井水;一张是狂怒,面目狰狞;一张是彻底的麻木,空洞无物;最后一张,竟然是带着一种淫邪的媚态,从老人脸上表现出来,令人作呕。

七张奶奶的脸,七种极致的情绪,在水波里轻轻晃荡,被月光刷上一层诡谲的幽光。

我喉咙里咯咯作响,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僵死了。

就在这时,离井口最近的那张带着怨毒表情的“奶奶”脸,眼皮猛地一颤,唰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它直勾勾地“看”向井口的我,泡得发胀的嘴唇咧开,井水从嘴角淌下。

“……看见……了……”

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呼唤,而是无数道重叠在一起的、湿漉漉、阴惨惨的嘶嚎,从井底轰然炸响,撞在井壁上,来回震荡!

我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身后的井里,那混杂的嘶嚎声紧追不舍,贴着地皮,钻进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一头撞开院门,冲进灵堂,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嘚嘚打架,指着门外,语无伦次:“井……井里……奶奶……好多……好多……”

守灵的父母和亲戚都被我吓住了。母亲上来扶我:“阿囡!你胡说什么!魔怔了?!”

“真的!我看见了啊!”我几乎是在尖叫,眼泪不受控制地飙出来,“七个!七个奶奶!在井里浮着!还会说话!”

父亲脸色一沉,呵斥道:“闭嘴!胡说八道什么!惊了你奶奶的安宁!”

可我这副失魂落魄、涕泪横流的模样不似作假。几个胆大的叔伯互看一眼,抄起手电筒和柴刀。“走!去看看!怕是有什么野物掉进去了!”

他们去了。我瘫在母亲怀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没过多久,他们就回来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井里什么都没有。”大伯掸着身上的灰,语气带着责备,“水清得很,一眼到底。你这孩子,是不是守灵太累,魇着了?”

“不可能!”我猛地抬头,“我亲眼看见的!七具尸体!都穿着奶奶的寿衣!”

“你看花眼了!”父亲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尤其不能在奶奶灵前胡说!”

我被强行按回屋里,灌了碗安神的符水。可那七张脸,那重叠的嘶嚎,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天快亮时,我才昏昏沉沉睡去。可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声惊醒。

“栓子家媳妇!栓子家媳妇没了!”

栓子叔就住在村东头,离那口井最近。

混乱中,我跟着人群跑过去。栓子叔家门口围满了人,他媳妇桂花婶直接挺躺在院坝里,浑身湿透,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像是活活被吓死的。而她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块藏青色的粗布片——和奶奶寿衣的料子,一模一样。

村里开始弥漫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老辈人聚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我偷听到只言片语——“……像是‘分魂煞’……怨气太重,一口井吞不下……要找人替……”

没人敢明说,但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开始在我家,在我身上打转。

桂花婶下葬后,怪事并没停止。

先是井口附近发现了湿漉漉的脚印,不像人的,也不是畜生的,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气和……隐约的腐味。

接着,是村口老槐树下挂着的那些死猫,脖子被扭断,眼睛被抠了,空洞洞的眼窝流着黑血。

再后来,夜里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声音叠在一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仔细听,底子里都带着点奶奶的音调。

村子被一股无形的、粘稠的恐惧包裹了。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人敢在外面走动。

而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那七张奶奶的脸围着我转,不同的表情轮番上演,它们伸出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来抓我,来摸我的脸,冰凉的,带着井水的腥气。它们一遍遍地问:

“阿囡……像不像?”

“你看奶奶……像不像?”

我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而更可怕的是,醒来后,我偶尔会在枕头上,闻到那股梦里才有的、淡淡的井水腥味。

我快被逼疯了。

我必须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奶奶一定瞒了什么,这口井,这“分魂煞”,一定有来历。

我翻遍了奶奶留下的旧物箱,在箱底最深处,摸到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打开,是一本纸页泛黄发脆的线装小册子,像是很多年前的账本或者日记。

里面断断续续,用毛笔写着些零碎的句子,字迹娟秀,是奶奶的笔迹。

“……庚午年,大旱,井枯。村祭,求雨。选阴女……”

“……不应,恐惹祸……然饥渴迫人……”

“……是她命不好,生在阴时阴刻……为了全村……”

“……井水复涌,其色微赤……夜有啼哭……”

“……封井,或可暂安……”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册子。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庚午年……那大概是七十多年前。大旱,井枯了。村里为了求雨,举行了祭祀,选了“阴女”……

“阴女”是谁?奶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写“是她命不好”,写“为了全村”,写“井水复涌,其色微赤”……

那口井,喝过活人?用活人祭祀求雨?!

奶奶是知情人,甚至是……参与者?所以她才那么恐惧?所以她临终才那样叮嘱?她是怕……井里的东西出来?怕被报复?

那井里浮着的七张她自己的脸,是枉死者的怨气化成了她的模样?还是……那场祭祀,本就与奶奶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些怨念,通过某种诡异的方式,纠缠在了她的魂魄上,在她死后彻底爆发?

“分魂煞”……是因为一口井吞噬了太多的怨念,无法消化,才分裂出不同的恐怖面向,要寻找替身,或者……要重现当年的惨剧?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恐惧中又生出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悲凉。

就在这时,窗外飘来了那声音。

不再是单一的呼唤,而是好几个声音混杂着,有哭,有笑,有叫骂,有哀求……但核心,还是奶奶的语调。

“阿囡……来啊……”

“像不像……你看像不像……”

“替……替我……”

“井里……凉快……”

我猛地冲到窗边,死死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跑?村子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锁了,前几天试图往外跑的二狗子,第二天被人发现昏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醒来就疯了,只会反复说“脸……好多脸……”

不跑?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桂花婶之后,已经又有一个晚上起夜的男人被发现在井边呕吐不止,胡言乱语,说他看见井水冒泡,浮上来一张他死去多年的老爹的脸。

那七张脸,它们在模仿,在学习,在寻找我们每个人内心最脆弱、最恐惧的部分。

而它们,似乎对我这个“看见了”它们的人,尤其“眷顾”。

夜更深了。

村里的狗突然集体凄厉地嗥叫起来,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恐到极致的尖叫,还有混乱的奔跑声和砸门声。

出事了!

我扒着门缝往外看,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月光下,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雾气中,影影绰绰地,走动着好几个身影。

它们都穿着藏青色的寿衣。

它们走路的姿势僵硬而古怪,关节像是不会打弯。

它们有着不同的脸,栓子叔死去的媳妇桂花婶,疯了二狗子他爹,前几天在井边呕吐的那个男人的老爹……甚至,还有我早已过世多年的爷爷!

但它们的脸,都在不停地细微地变幻、蠕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都会固定成那七种表情之一——恐惧、怨毒、诡笑、悲伤、狂怒、麻木、淫邪。

七种表情,在这些不同的“身体”上轮番上演。

它们不是在走,是在飘,是在挪。它们拍打着沿途人家的门窗,用各种腔调,模仿着死者生前亲人的声音,呼唤着里面活人的名字。

“爹……开门啊……我回来了……”

“娃他娘……我好冷啊……井里好冷……”

“二狗子……看爹给你带啥了……”

整个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怖狂潮。

我家的大门,也被拍响了。

咚……咚……咚……

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催命的执拗。

门外,是好几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有爷爷的,有桂花婶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尖利的女声,但它们的底音,都混杂着奶奶那七种恐怖的语调。

“阿囡……开门……”

“看见了我们……就不能走了……”

“来陪奶奶……”

“像不像……你说……像不像……”

门板在撞击下发出呻吟,门栓在一点点松动。

我瘫在门后,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头顶。

无处可逃了。

井里的东西,出来了。“分魂煞”……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子。

那本泛黄的册子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摊开在地。

最后一页,有一行更深的、几乎刻进纸里的小字,似乎是奶奶在极度恐惧和悔恨中写下的:

“煞成七分,井眼洞开,唯见煞者,可触其核……”

见煞者……可触其核……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扇岌岌可危的木门,看向门缝外那些晃动着的、穿着寿衣的恐怖身影。

是我……看见了它们。

所以,只有我……能触碰到它们的“核”?

“核”在哪里?是那口井吗?

门外,撞击声越来越响,混杂着令人牙酸的抓挠声。那些东西,快要进来了。

冰冷的绝望中,一丝疯狂的、微弱的光芒,在我几乎僵死的脑海里,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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