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喉计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李莲花像一抹游魂,在允许的范围内徘徊,试图找到任何能唤醒璇玑的契机。
这日晚上,他被魔侍引至一处偏殿。
殿内未点灯,只有窗外暗红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窗边那道身影的轮廓。
是璇玑的身形,但李莲花立刻感知到,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是罗喉计都。
“坐。”罗喉计都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听不出情绪。
李莲花依言在对面的石凳坐下,警惕又带着一丝期盼——或许,今晚能见璇玑?
罗喉计都缓缓转身,走到他面前。
借着微弱的光,李莲花看见他脸上那种熟悉的、冰冷而疏离的表情。
然后,罗喉计都做了一件让李莲花血液几乎冻结的事——
他抬手,缓缓解开了自己衣领的系带。
“等等!你、你要干嘛?!” 李莲花瞬间从石凳上弹起来,后退两步,声音都变了调,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前,活像个即将被登徒子非礼的黄花大闺女。
这什么情况?!大半夜孤男寡女……不对,是孤男寡“男身女相”共处一室,上来就脱衣服?!
虽然用的是璇玑的身子,但里面是罗喉计都啊!
我李莲花生是璇玑的人,死是璇玑的鬼,就算你顶着璇玑的身子,我也决不能……决不能……从了啊!
罗喉计都的动作顿住,异色瞳孔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想多了,并且脑子可能有问题”。
“闭嘴,坐下。”他冷冷道,手上动作未停。
玄黑的外袍向两侧滑落,露出内里素白的单衣。
接着,单衣的领口也被拉开。
李莲花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脑子里瞬间闪过“非礼勿视”、“守身如玉”、“璇玑我对不起你”等乱七八糟的念头。
眼睛却诚实地瞪得溜圆,一时不知道该捂眼睛还是该继续瞪着以防不测。
暗红天光下,那段属于璇玑的、本该白皙光洁的脖颈与锁骨,完全暴露在李莲花眼前。
而上面——
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些疤痕颜色深浅不一,形态扭曲狰狞,像是被最粗暴的力量撕裂后又强行愈合。
有些是利刃切割的细长痕迹,有些是灼烧留下的扭曲烙印,更多的则是……仿佛骨骼被生生拆开后重新接合的、深入肌理的诡异纹路。
它们像一张残酷的网,笼罩在这具身体的脖颈、锁骨,乃至向下延伸的胸口。
“看清楚了?”罗喉计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双异色瞳孔在昏暗里幽幽发亮,“这是柏麟留下的。抽筋,拆骨,重塑——每一个步骤,都刻在这里。”
李莲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捏碎,剧痛伴随着窒息感汹涌而上。
他早知道璇玑的身体曾经历过什么。
但亲眼看见这具承载过璇玑灵魂、他曾温柔拥抱过的身体上,此刻布满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每一道疤,都在提醒我,我曾多么愚蠢地信任过一个人。”罗喉计都逼近一步,几乎贴着李莲花的额头,呼吸冰冷,“千年囚禁,无时无刻不在重温这份痛苦。”
李莲花浑身僵硬,指尖冰凉。
“所以,李莲花,”罗喉计都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你说我为什么能不恨?”
“璇玑的灵识源于我心魂碎片,她共享我所有的痛苦记忆。她知道这具身体经历过什么,知道柏麟做过什么。可是她——她竟然不恨。”
“而你,”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李莲花的脖颈,却又在最后一寸停住,“你明明知道这一切,知道你珍视的这个人,曾被如此对待,为什么你还能……用那种眼神看着柏麟?还能叫他‘仙长’?还能……不恨?”
李莲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话:“我……”
“告诉我。”罗喉计都打断他,异色瞳孔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如果你真的在乎她,为什么能不恨那个把她变成这样的人?”
长久的死寂。
李莲花的目光无法从那些伤疤上移开。
他想起璇玑依偎在他怀中、眼眸澄澈纯净的样子;想起她仰着脸,笑盈盈地说“莲花花最好看”。
他的璇玑,身上明明没有一丝伤痕,却总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锁骨。
那时他只觉得这是她可爱的小习惯,从未深想。
原来……
她触碰的,是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知晓、却早已刻在这具身体魂魄深处的痛苦烙印。
“我……”李莲花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眶迅速泛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铺天盖地的心疼与怒火,“我怎么会不恨……”
他猛地抬起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与压抑到极致的暴怒:
“我他妈恨死他了!!!”
这一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击碎了这些天强装的镇定。
“昊辰——柏麟——你这个王八蛋!变态!疯子!!!”他语无伦次,眼泪汹涌,手指死死抠住石凳边缘,指节泛白,“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对一个人……做这种事……”
他仿佛透过这些伤疤,看见了千年前那个被至交背叛、被活生生拆解重组的罗喉计都。
也看见了懵懂诞生、却始终承载着这份痛苦记忆的璇玑。
“璇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开开心心地活着……她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李莲花哭得浑身发抖,像个无助的孩子,“还有你……罗喉计都……你只是想交个朋友……你信任他……他却……”
他说不下去了,俯身剧烈地喘息,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罗喉计都静静看着他崩溃,那双异色瞳孔中,冰冷渐渐褪去,换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诧异,动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楚。
许久,李莲花才勉强平复,抬起红肿的眼睛,声音依旧哽咽,却异常清晰:
“我不在柏麟面前表现恨意,不是因为我不恨。”
“是因为……璇玑还需要他。”
“只有他知道怎么分离你们的灵识,只有他能帮你重塑魔躯,只有他能对付天帝……为了璇玑能回来,为了你能解脱,为了这一切能结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再次滑落:
“我只能把恨压在心里。”
“但这不代表我不恨。”
“我恨他。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恨。”
“只是现在……璇玑更重要。”
罗喉计都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狼狈不堪、却将最柔软的心意与最坚硬的决断赤裸剖开的人族,千年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这个人……明明弱小得不堪一击。
明明自己也满身伤痕。
却把所有的温柔与守护,都给了那个源于他心魂碎片的小丫头。
甚至……为了她,能压下对仇人的恨意,与虎谋皮。
“愚蠢。”罗喉计都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将衣襟重新拢好。
但李莲花看见,他拢衣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在颤抖。
“你走吧。”罗喉计都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冰冷,“今晚的事,不许再提。”
李莲花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挺直却孤寂的背影,轻声说:
“等璇玑回来……我会好好照顾她。”
“那些伤……我会想办法,一点一点抚平。”
“用一辈子。”
罗喉计都没有回应。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自己脖颈上最狰狞的一道旧疤。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人滚烫眼泪的温度。
“一辈子……”他低声重复,异色瞳孔深处,那抹属于璇玑的湛蓝,微微闪动了一下。
或许……这个蠢货,真的能做到。
你比我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