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水房的活儿,比林晚想象的更累,更磨人。冰冷刺骨的肥皂水,沉重湿滑的床单被套,日复一日地浸泡、搓洗、拧干,仿佛没有尽头。她的双手很快被泡得发白、溃烂,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酸痛得抬不起来。晚上睡在几十人挤在一起、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大通铺上,连翻身都困难。
但林晚没有任何怨言。
比起荒野的寒冷和饥饿,这里的冰冷和劳累,至少是“活着”的代价。每天固定的、虽然粗糙却能填饱肚子的两餐,和这片能遮风挡雨的屋檐,对她来说,已是恩赐。
她像一头沉默的骡子,埋头干活,几乎不与其他女工交流。那些女人大多和她一样,是来自各地、为生计所迫的苦命人,彼此之间也保持着一种麻木的疏离。偶尔有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投来,她也只是低着头,用更用力的搓洗作为回应。
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牵连。过去的阴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提醒着她,任何一点松懈和软弱,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像水房里一块会移动的、沉默的石头。
日子就在这机械的劳累中,一天天滑过。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因为反复浸泡而裂开,最终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身体似乎也慢慢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劳作,虽然依旧疲惫,但不再像最初那样濒临散架。
偶尔,在夜深人静,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时,她会望着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红的夜空,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难以捕捉的恍惚。
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会被她强行掐灭。不能想。想了,心就会乱。乱了,就可能活不下去。
她必须像一株真正的野草,斩断所有无用的枝蔓,只留下最坚韧的根系,死死抓住脚下这片勉强能够生存的土壤。
这天,水房接了一个大单,是给城里新开的一家国营旅社洗换全部的床品。工作量骤增,管事女人骂骂咧咧地催促着,所有女工都忙得脚不沾地。
林晚正埋头奋力拧干一条吸饱了水、沉重无比的棉褥,额角的汗水混着肥皂水,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抬起胳膊,用还算干净的肘部内侧擦了擦眼睛。
就在视线恢复清晰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水房门口——
一个瘦小的、穿着过于宽大的深色工装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个轮廓,那种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沉寂气息……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棉褥差点脱手掉落!
是他!
冬至!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
冬至似乎并没有看向她这边。他的目光在水房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管事女人身上。他走过去,低声对那女人说了句什么,同时,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女人手里。
管事女人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常态,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她朝着冬至点了点头,低声回了几句。
冬至没再说什么,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消失在了水房门外。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除了林晚,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的短暂造访。
管事女人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异样,她清了清嗓子,对着忙碌的女工们喊道:“都加把劲!旅社那边催得急!干好了,晚上每人多加一个杂面馒头!”
女工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带着疲惫的欢呼,手上的动作似乎也快了几分。
只有林晚,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湿冷的棉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给了管事女人什么?钱?还是别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们……多加一个馒头?
荒谬!
一种冰冷的、夹杂着愤怒和无力感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用这种施舍般的方式,提醒她他的存在?提醒她永远也逃不出他的阴影?!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管事女人的呵斥声在耳边响起。
林晚猛地回过神,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下的床单,仿佛要将那无形的阴影和愤怒,都一同搓碎、洗净!
晚上,果然每人多分到了一个杂面馒头。
林晚拿着那个额外的馒头,看着它粗糙的表面,却感觉不到丝毫食物的温暖,只觉得那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沉甸甸的,令人窒息。
她没有吃,随手将它放在了通铺的枕头边。
夜里,她听着身边女工们满足的鼾声,睁着眼,直到天亮。
她知道。
她以为的“新生”。
她以为的“逃离”。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
跳进了另一个……
由他无形之手……
编织的……
更大的……
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