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林晚抱着冬至,在那张冰冷的土炕上,昏昏沉沉地又躺了两天。
孩子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偎在她身边,睁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屋顶的蛛网,或者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不吵不闹,偶尔林晚醒来,会对上他静静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沉寂。
这沉寂,让林晚感到恐惧,又夹杂着一丝扭曲的安心。
至少,他不问。
至少,此刻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能下地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课,照顾孩子,在村民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沉默地穿梭。只是那探寻真相的急切,被一种更沉重的、近乎认命的麻木取代。她知道那怪兽就在浓雾里,但她累了,不敢,也不想再去触碰。
这天,公社通知全体社员和学校师生去谷场开会,传达最新的“最高指示”。
谷场上依旧是人头攒动,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放着激昂的乐曲,但底下的人群大多神情麻木,带着一种历经多次运动后的疲惫和顺从。
林晚抱着冬至,站在人群靠后的边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公社书记在台上唾沫横飞地念着文件,声音通过劣质喇叭放大,带着刺耳的杂音。
“……要警惕阶级敌人的新动向!要深挖洞,广积粮!要清理一切隐藏的、不稳定的因素,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套话,空话,年复一年。
林晚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神思有些恍惚。
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如同惊雷般,猝不及防地炸响在喇叭里,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无比地钻进她的耳朵——
“……原我村民兵连长宋清屿,思想堕落,作风败坏,在担任职务期间,利用职权,迫害知青林晚同志,致其含冤投井,情节特别恶劣,影响极其严重!经上级批准,现正式开除其党籍、公职,并移交司法机关,依法严肃处理!”
轰——!!!
林晚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周围的喧嚣,人群的骚动,仿佛都在瞬间被无限拉远,只剩下喇叭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和那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宋清屿……
被定性了?
迫害……致其含冤投井……
移交司法机关……
他……被抓了?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台上。公社书记还在义正辞严地念着,脸上带着一种执行公务般的冷酷。
台下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各种目光——惊愕的,解气的,麻木的,幸灾乐祸的——交织在一起。
林晚能感觉到,有几道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明晃晃地落在了她和怀里的孩子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仿佛看着某种“证据”般的了然。
她抱紧了冬至,孩子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气氛惊到,将小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身体微微发抖。
“妈妈……”他极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晚没有回应。她只是僵硬地站着,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只有无边的冰冷和……荒谬。
他倒了。
以这样一种方式。
在她刚刚得知原主可能有一个孩子,在她被往事的谜团逼得几乎发疯的时候。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有人,不希望她继续查下去?
或者说,不希望某些随着宋清屿倒台而可能被掀开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喇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宣布着对其他一些“不良分子”的处理决定。
但林晚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怀里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聚焦在周围那些或明或暗、含义复杂的目光上。
她忽然想起,宋清屿留给她的那本语录,夹着“好好活着”的字条。
想起他深夜潜入宿舍,放下木兔子和照片。
想起他可能就在附近的后山,浑身是血……
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今天?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
还是为了保护……别的什么?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如同这冬日的寒风,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或者是棋子。
现在看来,她可能连棋子都算不上。
只是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
不知来处。
不明归途。
会议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结束了。人群开始骚动着散去。
林晚抱着冬至,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村尾那个方向。
那个小院。
如今,它的主人,已经成了“阶级敌人”,即将被“依法严肃处理”。
那里,是否还藏着最后的答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这个孩子,在这河湾村,将真正地,无所依凭。
前路。
一片迷雾。
而她。
只能抱着怀中这唯一的、沉重的“证据”。
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