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天气却已经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知了在院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林晚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落在墙角那几棵已经挂了果的番茄和辣椒上,红的,绿的,小小的,在烈日下有些蔫头耷脑。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清屿走了进来。他今天回来得格外早,脸色却比平时更加冷硬,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军装外套拎在手里,衬衣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着结实的肌肉轮廓。
他没看林晚,径直走到水缸边,舀起满满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水花四溅,打湿了他额前的短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滴答答往下落。
林晚看着他反常的举动,握着蒲扇的手微微一顿。
他扔下水瓢,转过身,目光沉沉地扫过院子,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收拾东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晚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收拾东西?去哪里?
宋清屿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冷:“快点。”
林晚站起身,走进屋里。她的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些零碎用品,很快就收拾好了,包在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
她拎着包袱走出来时,宋清屿已经套好了那辆半旧的军用吉普车,停在院门口。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他拉开车门,示意她上去。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进了副驾驶。车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和皮革混合的气息,闷热难当。
宋清屿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吉普车颠簸着驶出河湾村,扬起一路尘土。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宋清屿专注地开着车,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车速很快,颠簸得厉害。
林晚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景色。田野,村庄,然后是起伏的山峦。他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不知开了多久,吉普车在一个岔路口猛地停下。右边是继续前行的土路,左边,则是一条更窄、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蜿蜒通向深山。
宋清屿熄了火,拔出钥匙。
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
他转过头,看向林晚。他的眼神很复杂,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决绝的沉郁。
“两条路。”他开口,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他指向右边那条相对平坦的土路:“从这儿一直走,天黑前能到县城。有车站。”
然后,他指向左边那条荒草丛生的小径:“这条,跟我进山。”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目光投向车窗外连绵的群山,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
“选。”
只有一个字。
砸在林晚心上,却重逾千斤。
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林晚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给她选择?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一条是通往县城,通往“自由”,通往那张被她压在炕席底下的入学通知书所指向的、模糊的未来。
另一条,是跟着他,走进那未知的、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
这真的是选择吗?
林晚看着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看着他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选择。
这是审判。
是他对她这几个月来所有顺从、所有麻木、所有扭曲依存的最终检验。
他在逼她。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她做出最后的“表态”。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紧紧攥着包袱的手背上,冰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厢里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蝉鸣声越来越刺耳。
林晚的视线,在右边那条通往“生路”的土路,和左边那条通往他身边的荒芜小径之间,来回移动。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自由。
一个多么遥远而诱人的词汇。
可那自由的背后,是什么?是回到那个早已没有她立足之地的知青点?是面对李红之流更甚的嘲讽和排挤?是拿着那张浸透了他权势气息的入学通知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另一种同样充满未知和艰难的生活?
而跟着他进山呢?
是更深沉的掌控,是更彻底的依附,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烙印。
可是……
可是……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无法控制地,落在了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上。
落在他冷硬的侧脸,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映着窗外山影的眼睛里。
她想起了那个他浑身是血靠在门框上的夜晚,想起了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了黑暗中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想起了这几个月来,那方院子里,那张炕上,那一点点扭曲却真实的……日常。
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知道,无论她选择哪条路,都逃不开他的影子。
自由是虚幻的。
而依附于他,至少……是真实的。是一种她能触摸到的、冰冷的真实。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紧攥着包袱的手指。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宋清屿,迎上他等待审判的目光。
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
“我跟你走。”
四个字。
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也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关于“林晚”这个人的,微弱的念想。
宋清屿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眼底那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发动了车子。
吉普车发出一声低吼,毫不犹豫地,拐上了左边那条杂草丛生的、通往深山的小径。
车轮碾过碎石和荒草,颠簸着,将河湾村,将那所谓的“自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林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听着耳边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未知前路的声响。
她知道。
从这一刻起,她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