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河湾村零星响起了几声炮仗,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宋清屿的小院里没有贴春联,也没有挂灯笼,只有灶房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和锅里炖着的、难得飘出肉香的年菜。
饭菜上桌,比平时丰盛些。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一条煎鱼,两面金黄;还有一碟炒白菜,一盆萝卜汤。在这匮乏的年代,已是极尽奢侈。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吃饭。屋子里只听得见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呜咽般的风声。
吃完饭,宋清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他拿出一个军用水壶,不是平时喝水的那个,壶身有些旧,漆皮剥落了几块。他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他倒了两杯。透明的液体在粗糙的陶瓷杯里晃荡。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林晚面前。
“喝。”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林晚看着那杯酒,没有动。辛辣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让她有些不适。她从不喝酒。
宋清屿也不催促,自己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烈酒烧喉,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在昏暗跳动的油灯光下,那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林晚在他的注视下,指尖微微蜷缩。她知道,这杯酒,和之前那碗药,那张炕,那个入学通知书一样,是她无法拒绝的。
她慢慢地,伸出手,端起了那杯酒。
陶瓷杯壁冰凉,里面的液体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闭上眼,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将杯口凑到唇边,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辛辣的液体灌了下去。
烈酒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强忍着没有咳出来,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生理性地涌上了眼眶。
宋清屿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几杯烈酒下肚,屋子里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躁动。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将他冷硬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炕梢,拿出那个油布包裹。
这一次,他没有只是抚摸。他解开油布,拿出那把中正步枪,动作熟练地将它拆卸,然后又一件件组装起来。金属部件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晚坐在桌旁,胃里的灼烧感尚未平息,看着他那近乎仪式般的动作,心头莫名地发紧。
组装完毕,他握着那把枪,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枪管,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透过这把枪,看着什么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枪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带上了一丝沙哑的磁性。
林晚摇了摇头。
“中正式。”他淡淡道,“当年,就是用这个。”
他没有说“当年”是什么时候,也没有说“用这个”做了什么。但林晚能感觉到,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惊心动魄的过往。
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然后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很多人都死了。”他看着跳动的灯焰,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虚无,“没死的,也差不多了。”
林晚的心,随着他话语里那沉重的分量,一点点沉下去。
她看着他被酒精和灯光柔化了些许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血腥和死亡的黑洞。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冰冷掌控一切的民兵连长。
更像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浑身沾满洗不掉的硝烟和血腥气的……幸存者。
一个被困在过往噩梦里的,孤独的囚徒。
这个认知,让林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面对他直接的威胁时,更加深刻,更加无助。
因为他展现的,不是力量,而是……虚无。一种连他自己都可能无法掌控的、深渊般的虚无。
宋清屿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涣散,却又异常锐利,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那同样千疮百孔的灵魂。
“你怕我吗?”他问,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林晚心上。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怕吗?
当然怕。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恐惧就如影随形。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流露出罕见脆弱的男人,那恐惧里,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别的、更加复杂难言的东西。
宋清屿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和茫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用怕。”他止住笑,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牢牢锁住她,“以后……”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
“跟着我。”
三个字。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
是宣告。是判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占有。
林晚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虚无和脆弱,只剩下她熟悉的、深不见底的掌控和势在必得。
酒意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那丝诡异的、扭曲的安心感,在她体内冲撞,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
窗外,不知哪家又响起了一声孤零零的炮仗。
啪——
短暂,清脆。
像她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自我”的弦。
终于。
彻底。
断了。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坠入深渊般的、绝望的沉重。
宋清屿看着她最终臣服的姿态,眼底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沉寂。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走了她面前那个空了的酒杯。
“睡觉。”
他站起身,吹灭了油灯。
屋子里,瞬间被浓稠的、冰冷的黑暗吞没。
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气,和那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掌控。
林晚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的,冰冷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