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午后彻底停了。惨白的日头从云层后探出来,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晶莹的冰凌,偶尔有麻雀落在上面,啄食几下,又扑棱着翅膀飞走。
林晚背后的伤痂大部分已经脱落,露出底下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她光洁的皮肤上。痒意减轻了,但那道印记,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宋清屿似乎更忙了,常常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有时是去公社开会,有时是带民兵进山拉练,有时只是沉默地坐在院子里,擦拭他那把枪,一擦就是大半个时辰。
两人之间的交流,精简到了极致。甚至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柴。”
她便去抱柴。
“水。”
她便去打水。
他甚至不再需要说“吃饭”,只要到了时辰,她自然会端上饭菜。
她像一件被他用熟了的工具,精准,沉默,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和情绪。
这天傍晚,宋清屿回来得比平时早。他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收拾自己,而是径直走进里屋,从炕柜深处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林晚正在灶台边盛粥,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他坐在炕沿,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把保养得极好的中正步枪。木制的枪托透着暗沉的光泽,金属部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蓝光。这不是民兵连配发的制式武器,更像是一件私藏。
他没有擦拭,只是用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枪身,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复杂情绪。那眼神,与他平日里冷硬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透过这把枪,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事。
林晚端着粥碗,站在灶房门口,一时忘了动作。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抚摸着枪托的手指微微一顿,但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看什么?”
林晚垂下眼,低声道:“粥好了。”
他没有再说话,将油布重新裹好,把枪放回原处,然后起身走过来吃饭。
饭桌上依旧沉默。
吃完,他放下碗筷,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林晚收拾桌子,忽然开口:“认得字?”
林晚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原主是高中毕业,在这个年代的农村,算是高学历。
宋清屿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桌上。纸张有些发黄,边缘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念。”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林晚看着那张纸,迟疑了一下,伸手拿了过来。展开,上面是几行用钢笔写就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破纸而出的锋芒,只是有些笔画略显青涩,像是多年前所写。
她轻声念了出来: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是改写过的西乡隆盛的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豪情壮志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念完,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宋清屿坐在那里,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林晚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深沉冷硬、掌控着她一切的男人,很难将纸上那蓬勃的意气与他联系起来。
这或许是他很多年前写下的?在他离开家乡,奔赴战场之前?
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过了许久,宋清屿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纸上,又慢慢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林晚看不懂的、沉重而复杂的东西。
他伸出手。
林晚将那张纸递还给他。
他没有立刻收起,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泛黄的纸页,仿佛在触摸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
“都过去了。”他忽然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
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他将那张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站起身,走了出去。
林晚独自站在屋子里,看着那晃动的门帘,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张纸的触感。
纸上豪情万丈的诗句,和他方才那句沉郁的“都过去了”,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她脑海里碰撞,交织。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将她囚禁于此、掌控她一切的男人,或许,也并非生来就是如今这副冰冷坚硬的模样。
他也曾有过少年意气,有过奔赴远方的梦想。
只是那些东西,最终都被岁月和某些她无法想象的经历,磨砺成了如今这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模样。
这个认知,并未让她感到丝毫轻松或同情。
反而,让她觉得更加寒冷,更加绝望。
连他那样的人,都会被命运磋磨成如今这样。
那她呢?
在这无边的掌控和扭曲的依存中,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和那轮挂在光秃树梢上的、冰冷的残月。
第一次,对自己那早已注定的、灰暗的未来,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对那种缓慢的、无声的、被彻底同化和吞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