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那天,河湾村下了场罕见的暴雨。雨水像瓢泼一样砸下来,冲刷着泥土路面,汇成浑浊的急流。后山发生了小范围的泥石流,冲垮了靠山脚的几户人家的院墙,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雨停后,村里组织人手清理淤泥,修复院墙。宋清屿带着民兵连的人负责最危险、最吃重的地段。林晚和其他妇女一起,被安排去帮助受灾最严重的王奶奶家清理屋里的积水和淤泥。
王奶奶家的土坯房地势低洼,屋里进了齐膝深的泥水,家具物什都泡了汤,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林晚挽起裤脚,赤着脚,和其他人一起,用盆和桶将屋里的泥水一勺一勺往外舀。
泥水冰冷刺骨,混杂着腐烂的草叶和不知名的秽物。她的脚踩在黏滑的淤泥里,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流下,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忙活了小半天,屋里的积水总算见了底,只剩下满地厚厚的、黏腻的淤泥。众人累得直不起腰,坐在门槛上、石阶上歇气。
就在这时,宋清屿带着几个民兵从这边路过。他们刚处理完一段塌方的路基,每个人都是一身泥泞,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看到坐在王奶奶家门口、满身泥污、神情麻木的林晚,脚步顿了一下。
旁边一个浑身湿透、正拧着衣角水渍的大娘,看到宋清屿,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冲着林晚喊道:
“林晚啊,你看你这一身湿的!快别在这儿忙活了,赶紧跟宋连长回去换身干净衣裳!这儿有我们呢!”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仿佛林晚和宋清屿是一体的,她的去留,理所当然应该由他决定。
周围其他几个歇息的妇人也都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快回去吧,别冻着了。”
“宋连长,快带林晚回去歇歇吧,这儿差不多了。”
七嘴八舌,语气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熟稔和理所当然。
林晚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没有动。泥水顺着她的小腿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污浊。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冻得有些发红的脚趾。
她能感觉到,宋清屿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头顶。
那目光,沉静,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那些妇人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都看着他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知道,她应该站起来,像那些妇人期望的那样,走到他身边,跟着他离开。这似乎是此刻最“正常”、最“合理”的选择。
可是,她的身体像被钉在了石阶上,动弹不得。
一种迟来的、微弱的反抗意识,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细小的石子。
凭什么?
凭什么她连坐在哪里,都要由他的出现来决定?凭什么她的去留,要由这些旁人来“安排”?
就因为她住在他的院子里?因为她被他掌控着?
宋清屿看着她低垂的、紧绷的侧脸,看着她死死抠着石阶边缘、已经泛白的手指。
他朝她走了过来。
军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停下。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弯腰,也没有伸手,只是垂眸看着她。
“起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动。
周围的妇人屏住了呼吸,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带着紧张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宋清屿等了几秒。
见她依旧不动,他俯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拉她的手臂,而是直接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晚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他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衣襟。
冰冷的泥水沾了他一身。
他没有看她,抱着她,转身,在那些妇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大步离开。
林晚被他抱在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泥土和血腥的气息(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没有再挣扎。
只是将脸埋在他湿冷的衣襟里,闭上了眼睛。
指甲,却深深地掐进了他军装的布料里,几乎要将其抠破。
她知道,她刚才那片刻的停滞,毫无意义。
就像这暴雨,看似来势汹汹,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汇入泥泞,被大地吞噬。
她的反抗,她的不情愿,在这绝对的力量和众人默认的秩序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抱着她,穿过一片狼藉的村庄,走向那个她早已无法逃离的院落。
每一步,都像是在将她更深地,钉入这片泥泞的土地。
也钉入,他那不容抗拒的掌控之中。
雨后的天空,洗过一般湛蓝。
阳光刺眼地照射下来,将地上的积水照得亮晶晶的。
却照不进她冰冷死寂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