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化冻,地里活儿多了起来。林晚依旧沉默地出工,沉默地收工,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湾村劳动的人流里,不起眼,也几乎不发出声音。
只是她不再回知青点。
每天傍晚,她会跟着下工的人群走一段,然后在某个岔路口,极其自然地拐上通往宋清屿家那条路。起初还有人侧目,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仿佛她本就该走向那里。
宋清屿家的炕,似乎总是烧着的。无论她回去多晚,炕席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桌上有时会放着饭菜,用纱罩盖着,有时没有。她从不主动去动那些食物,除非他开口命令。
他们之间依旧没什么话。
他偶尔会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露水或尘土的气息。有时身上会添新的擦伤,或是军装肘部磨出毛边。他从不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林晚也从不同。
她只是在他回来时,如果还没睡,会抬眼看一下,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或者干脆闭上眼假寐。
这天夜里,林晚被一阵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惊醒。
不是她的。
声音来自炕的另一侧。
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映出宋清屿蜷缩的身影。他背对着她,肩膀紧绷,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破碎的嗬嗬声,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呼吸。
做噩梦了。
林晚躺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背脊,那上面交错着一些模糊的旧伤疤,在黯淡的月光下像扭曲的蚯蚓。汗水浸湿了他单薄的里衣,紧紧贴在绷紧的肌肉上。
他似乎在挣扎,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林晚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下敲打着耳膜。
她应该继续装睡。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她的目光,却无法从他痛苦蜷缩的背影上移开。
那些白日里冰冷坚硬的外壳,在睡梦中被彻底剥去,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血淋淋的内里。那不是一个掌控者的姿态,而是一个被过往死死缠住、无法挣脱的囚徒。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几乎要变成无声的嘶吼时,林晚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触到了他因紧绷而僵硬的肩胛骨。
只是指尖极小的一点接触。
下一秒,天旋地转!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掀翻!冰冷坚硬的身躯如同出闸的猛虎,瞬间将她死死压制在炕上!
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扼住!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瞬间发黑。
林晚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压在她上方的男人。
月光下,宋清屿的眼睛是赤红的,里面没有任何理智,只有纯粹的、被触犯领地后的杀意和暴戾。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她的脸上,冰冷黏腻。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
“呃……”林晚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音节,双手无力地抓挠着他肌肉虬结的手臂,像一只濒死的蝴蝶。
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那双赤红的眼睛,似乎极其缓慢地,聚焦了。
他看清了她。
看清了身下这张因为窒息而涨红、布满惊恐的脸。
扼住她喉咙的手,力道骤然一松。
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宋清屿依旧压在她身上,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颈侧,带着噩梦未醒的惊悸。他盯着她,眼神里的暴戾和杀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晦暗情绪的东西。
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林晚咳得浑身颤抖,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噩梦带来的冰冷气息。
他没有动。
她也没有动。
两人就以这种极其亲密又极其危险的姿势,僵持在冰冷的月光下。
过了许久,宋清屿撑在她耳侧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些力道。他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额角,呼吸依旧粗重,却不再带着杀意。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破碎的质感:
“……是你。”
两个字。
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冰冷的审视。
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身下这个差点被他失手掐死的人,是她。
林晚闭着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她没有回答。
喉咙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刚才那一刻真实的死亡威胁。
也提醒着她,这个看似已经彻底掌控她的男人,内心深处,同样囚禁着一头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掌控的野兽。
这一夜,那层冰冷的、由恐惧和屈辱筑成的外壳,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死一线,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裂缝底下,露出的不是解脱。
而是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