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省城这所破败的师范学校里,缓慢而滞涩地转动。那夜之后,风平浪静。保卫科的人再未出现,宿舍楼也再无异常的响动。仿佛那场深夜的潜入,那本夹着字条的语录,都只是林晚精神紧绷下的一场臆想。
只有书桌上那只沉默的木兔子,和枕头下那本崭新的语录,无声地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幻。
林晚变得更加孤僻。她像一只受惊的蚌,用坚硬的沉默外壳将自己紧紧包裹,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试探和目光。她按时上课,完成作业,但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履行着“学生”的义务。
她的全部重心,都在冬至身上。
那个孩子,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安静,在这冰冷而陌生的环境里生长。他不爱哭闹,大部分时间只是睁着那双酷似宋清屿的、黑沉沉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周围。林晚看着他,常常会陷入一种恍惚的恐惧。这孩子的眉眼,神态,甚至那份超越年龄的沉寂,都像是那个男人的复刻,一个无声的、活着的烙印。
她试图从这孩子的脸上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却总是徒劳。这让她在偶尔涌起的、微弱的母性之外,更添了一层深刻的无力与疏离。
课余时间,她几乎都待在宿舍里。抱着冬至,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灰扑扑的操场和光秃秃的枝桠。有时,她会拿出那只木兔子,在掌心反复摩挲。木头早已被她的体温浸透,不再冰冷,但那粗糙的触感,依旧能瞬间将她拽回河湾村的那个小院,那个地窝子,那个风雪交加、枪声隐约的夜晚。
“好好活着,把孩子带大。”
那九个字,像一句咒语,箍在她的头上。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他最后的“仁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诅咒。她只是依循着这句话,像完成一项被赋予的使命,机械地喂养、照料着这个流淌着他血液的孩子。
偶尔,同宿舍的女知青会带着几分施舍般的怜悯,递过来一块糖,或是一件自家孩子穿剩的旧衣服。林晚总是沉默地接过,低声道谢,然后将东西放在一边,很少动用。她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与任何人产生过多的牵连。她知道,自己与这里的一切,终究是格格不入的。
毕业分配的消息下来时,已是两年后的夏天。大部分人都将被派往各地基层学校,支援教育。名单贴在布告栏上,前面挤满了焦虑而又怀揣一丝希望的学生。
林晚抱着已经会蹒跚走路的冬至,站在人群外围,漠然地看着那些激动的、沮丧的、相互祝贺或安慰的脸。她对去向毫无期待,甚至有些麻木。去哪里都一样,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这种沉默的、背负着过往的生活。
她的目光在名单上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熟悉的地名上定格。
河湾村公社中学。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骤然冻结。
怎么会……是哪里?
是巧合?还是……
她猛地抬起头,仿佛能穿透层层人群,看到背后那双无形的、操控一切的手。
是他吗?
他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要将她……送回去?
送回到那个充满不堪回忆的地方?
怀里的冬至似乎感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仰起小脸,黑沉沉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安静地看着她。
林晚低下头,看着孩子那张与那人越发相似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一种荒谬的认命感,缓缓升起。
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命运,或者说,那个男人遗留下的阴影,早已为她划定了轨迹。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着尘土和汗水气息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抱着孩子,转身,默默离开了喧闹的布告栏。
回到宿舍,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东西很少,几件衣服,一些零碎,那本红色语录,还有……那只木兔子。
她将木兔子拿在手里,看了很久,然后,将它塞进了行李的最底层。
像是要将一段不堪的过往,彻底掩埋。
又像是,带着它,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归宿。
几天后,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载着寥寥几个分配到偏远地区的学生,驶出了省城。
林晚抱着冬至,坐在靠窗的位置。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呼吸均匀。
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逐渐变得熟悉的田野和山峦。
离河湾村,越来越近了。
那个她拼命逃离的地方。
如今,又要回去了。
以这样一种方式。
带着这个孩子。
带着那只木兔子。
带着那句“好好活着”的咒语。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那个仿佛循环往复的世界。
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丝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像是自嘲。
又像是……最终的臣服。
车轮滚滚。
驶向那片。
熟悉的。
冰冷的。
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