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光棍陈老四,前几天不知从哪儿摸了条鱼,想给王奶奶送去,结果脚下一滑,摔进了刚清淤不久的排水沟,呛了几口脏水,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满嘴都是“水鬼拉脚”、“索命来了”。
赤脚医生来看过,灌了几碗草药,热度退了又起,反反复复。陈老四躺在自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偶尔清醒过来,就抓着人的手,惊恐地瞪大眼睛,重复着:“黑的……沟里全是黑的……有手……抓我的脚脖子……”
消息像长了脚,很快传遍了河湾村。原本就因为李红扭脚、王奶奶家位置偏僻而隐隐流传的“不干净”说法,此刻更是甚嚣尘上。连着几天,天色一擦黑,村尾那片就几乎没人敢走动了,连狗叫声都稀疏了不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人们干活时沉默了许多,眼神交流间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疑惧。唯物主义的口号依旧挂在嘴边,但深植于乡土底层的那些关于鬼神、关于报应的隐秘恐惧,却在昏暗的油灯下,在窃窃私语中,悄然滋生。
林晚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她依旧每天出工,沉默地完成自己的活计。但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除了之前的探究和疏离,又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东西。
好像她身上也沾了那条排水沟的污秽和……不祥。
是因为她负责清理过那段沟渠?还是因为,所有事情的开端——宋清朗和苏晓梅的倒台,是由她掀开的?
没人明说。但那种无声的排斥和隐隐的恐惧,比直接的指责更让人窒息。
傍晚收工,她独自走在回知青点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土路上。路过井台,几个正在洗菜的妇人看到她,说笑声戛然而止,互相递了个眼色,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了,仿佛她是什么瘟疫。
林晚停下脚步,看着她们近乎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挖过那条淤塞肮脏的沟渠,沾染过那黑臭的污泥。
一阵寒风卷着枯叶吹过,她打了个冷颤。
她不怕陈老四口中的“水鬼”,她知道那只是惊吓过度和脏水入体引发的谵妄。
她怕的是人心。
是这种在愚昧和恐惧驱使下,无声无息就能将人彻底孤立、甚至吞噬的集体氛围。
宋清屿要的,就是这个吗?
让她众叛亲离,让她被这种无形的、源于集体潜意识的恐惧包围,一步步走向崩溃?
她抬起头,望向村尾宋清屿家那栋相对齐整的砖瓦房。暮色四合,那房子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兽。
就在这时,那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宋清屿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军装,身形挺拔,与周遭弥漫的惶然气氛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个草药包,似乎是刚从哪里回来。
他也看到了她。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渐渐浓重的暮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林晚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一手将她推入如此境地的男人。
宋清屿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陈老四家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他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一棵无关紧要的枯草。
但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却像无形的波纹,荡过林晚周围的空气。
他不需要再看她,也不需要再做什么。
这弥漫全村的恐惧,这将她层层包裹的孤立,就是他现在,对她最有效的“报答”。
他走过之后,风似乎更冷了。
林晚看着他那沉稳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些妇人逃离的井台。
空无一人。
只有她的影子,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淡,仿佛随时都要被这沉沉的暮色吞没。
她慢慢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指甲深深掐入肘部的棉袄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冷的不是天气。
是这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