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那晚即兴的、不成调的琴音,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它不像任何已知的旋律,没有固定的章法,只是随着她指尖的流转,化作一缕缕清凉甘泉,悄然浸润顾临溪因“适应性训练”而干涸焦灼的精神世界。那一夜,他睡得格外沉,连梦境都变得轻盈,醒来时,只觉得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与紧绷感消散了大半,意识深处那层屏障似乎也变得更加凝实了些。
清晨,他在鸟鸣声中睁开眼,窗外天光已亮。精神上的舒缓带来了身体上的松弛,他罕见地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由内而外的安宁。直到岚姨轻叩房门,提醒早餐已备好,他才起身。
下楼时,他听到一阵断续却比之前流畅许多的钢琴声从客厅传来。是那首《致爱丽丝》。他放缓脚步,站在客厅入口,看到沈瓷坐在钢琴前,背影挺直,正专注地练习着。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翻飞的指尖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跳跃。她弹得依旧不算完美,偶尔还会有细微的磕绊,但那份生涩感已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顾临溪没有打扰,只是倚在门框上,安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在练琴,更像是她在用这种方式,为他构筑一个稳定而美好的清晨,驱散昨日训练留下的最后一丝阴霾。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沈瓷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微微喘息。
“进步很大。”顾临溪走上前,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赏。
沈瓷闻声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松,随即又恢复平静。“还差得远。”她低声说了一句,合上琴盖,站起身,“吃早餐吧。”
早餐时,气氛是连日来少有的轻松。连岚姨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流动的、愈发自然的暖意,脸上的笑容也深了几分。沈瓷甚至主动提起,下午若他精神尚可,可以去湖心亭坐坐,那里新移栽了几株耐寒的睡莲,据说在秋日阳光下别有一番风致。
这看似随口的提议,却让顾临溪心底泛起暖意。她开始主动规划他们的日常,将那些细微的美好与他分享。
上午的训练依旧在医疗室进行。有了前一晚琴音的安抚和充足的休息,顾临溪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了许多。在周医生的监控和沈瓷沉静目光的陪伴下,他尝试着将精神力的触角延伸得更远一些,去更清晰地感知那屏障外部压力的“纹理”和“节奏”。痛苦依旧存在,如同细密的冰针持续刺扎,但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而是努力地保持着一丝清明的观察,试图从这混沌的压力中,分辨出某些规律性的波动。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结束时,他依旧脸色苍白,额发被冷汗浸湿。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感到虚脱般的无力,反而有种隐约的、如同在迷雾中摸索到一丝微弱方向感的奇异体验。
沈瓷第一时间递上温水和毛巾,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硬,但那关切的眼神却无比真实。周医生仔细记录着数据,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终对顾临溪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鼓励:“很好,控制力比昨天有提升。记住这种感觉,但切记不可冒进。”
顾临溪点了点头,接过沈瓷递来的水杯,指尖相触,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体温,心底却是一片温软。
下午,两人依言去了湖心亭。秋日午后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暖而醇厚,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金光。几株晚开的睡莲果然静静漂浮在亭边水面,白色的花瓣舒展着,在墨绿色莲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洁净安详。
亭子里准备了软垫和热茶。两人并肩坐下,看着眼前静谧的湖光山色,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任何事务和训练打扰的闲暇时光。微风拂过,带来湖水湿润的气息和远处残余的桂花淡香。
顾临溪靠在柱子上,闭着眼,感受着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意识深处因训练而产生的些微刺痛感,在这片安宁中渐渐平复。他能感觉到沈瓷就坐在他身边,她的存在本身,就像这秋日阳光一样,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身边轻微的动静。睁开眼,看到沈瓷正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见他醒来,沈瓷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只是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些,像羽毛拂过心尖。
“好多了。”顾临溪看着她,唇角不自觉扬起,“这里很舒服。”
沈瓷“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湖面的睡莲,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母亲……曾经很喜欢睡莲。她说,看着它们,心就能静下来。”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提起母亲,并且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语气。顾临溪的心微微一动,他知道,这扇紧闭的心门,正在为他一点点打开缝隙。
“很美,”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确实能让人心静。”
沈瓷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株睡莲,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久以前,某个同样有着温暖阳光和静谧水波的午后,一个温柔而哀伤的女子,也曾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水中花。
顾临溪没有打扰她的回忆,只是默默地将手边的热茶往她那边推了推。
又坐了一会儿,日头渐渐西斜,湖面被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沈瓷似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对顾临溪道:“回去吧,傍晚凉了。”
两人沿着连接湖心亭的回廊慢慢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走到主宅门口时,沈瓷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地飘了过来:
“明天……想吃什么?”
顾临溪愣了一下,随即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温柔地笑了。
“只要是你做的,都好。”
沈瓷没有再回应,只是加快脚步,率先走进了主宅。但那微微加快的步伐和未曾反驳的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夜色降临,山庄灯火阑珊。顾临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影,只觉得心中被一种饱满而平和的喜悦充盈着。训练的艰辛依旧,未来的危机未解,但此刻,他有她并肩,有心照不宣的温柔,有这灯火可亲的日常。
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