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到长沙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二十多个小时,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喘息。车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水乡泽国,逐渐变为湘西连绵的丘陵,稻田、茶山、竹林,在薄雾和细雨中交替闪现,带着一种与西湖截然不同的、湿漉漉的、沉郁的绿意。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吴邪靠着车窗,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景致,眼神空洞。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胖子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或者……灵魂已经留在了西湖底下那片冰冷的黑暗中。
张起灵被安顿在卧铺的下铺,用一床厚厚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刺眼的白发和半张苍白到透明的脸。他依旧在沉睡,呼吸微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胖子坐在对面的下铺,时不时起身查看一下他的鼻息,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静。我蜷在张起灵的枕头边,碧绿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车厢里偶尔经过的乘客,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甩动,内心同样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
那场水下惊变,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张起灵最后的决绝一撞,钥匙碎片的疯狂共鸣,青铜棺中那恐怖“守门人”的嘶吼,沉船的崩解,冰冷的湖水,以及最后那片从幽深漩涡中缓缓上浮的、浸透暗金色血迹的碎布……每一帧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小哥……真的回不来了吗?”胖子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又在看到张起灵微弱起伏的胸口时,强迫自己将那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可那片碎布,那截断刃,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所有人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吴邪终于动了动,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张起灵沉睡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空洞之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缓慢地凝结,变得冰冷,坚硬。他伸手入怀,隔着衣服,紧紧握住那截冰冷的、裹着布的黑金古刀断刃。锋利的断口硌着手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痛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前行。
不是为了回家,而是为了寻找答案。为了那扇该死的“门”,为了守夜人,为了“钥匙”,为了那口青铜棺,为了西湖水底的守墓人,为了这一切背后隐藏的、将张起灵推向深渊的真相。
“胖子。”吴邪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嗯?”胖子立刻抬起头。
“联系小花了吗?”
“下车前给他发过消息了,留了咱们落脚的地儿。他应该收到了。”胖子压低声音,“不过……天真,你说小花他……到底站在哪边?他背后那‘故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会不会跟西湖底下那老鬼有关系?”
吴邪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模糊的景色。“不知道。但他能传话,能递东西,至少说明,他知道的比我们多。我们现在,需要知道更多。”
是的,需要知道更多。守夜人,张家,归墟之眼,青铜棺,钥匙碎片,还有那“真正的、完整的钥匙”……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需要一个能够串联起来的人。而解雨臣,以及他背后那个神秘的“故人”,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突破口。
火车在长沙站停稳。人潮涌动,喧嚣声瞬间灌满了车厢。吴邪和胖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床薄被裹住张起灵,将他背在背上,混在人群中下了车。我敏捷地跟在脚边,避开拥挤的人腿。
他们没有去酒店,而是按照和黑眼镜以前约定的一个紧急联络方式,找到了一个位于老城区巷弄深处的、极其不起眼的小招待所。招待所老板是个独眼的老头,沉默寡言,收了钱,递上钥匙,多余的一句话没有。房间在二楼最里间,窗户对着隔壁的墙壁,光线昏暗,但胜在安静隐蔽。
将张起灵安顿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床上,吴邪和胖子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先歇歇,等小花消息。”吴邪捏了捏眉心,连日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胖子点点头,从背包里翻出干粮和水,默默啃着。房间里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嚣。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张起灵微弱但平稳的呼吸,是唯一的安慰,也是最大的折磨。他像一个无声的计时器,滴答滴答,数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天快黑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一长。
暗号。
吴邪和胖子对视一眼,瞬间绷紧了身体。胖子摸向腰后,吴邪站起身,走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送水的。”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长沙本地口音的声音。
吴邪轻轻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招待所工作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两个热水瓶。他快速扫了吴邪一眼,将热水瓶递过来,同时,一个折叠起来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纸条,悄然滑入吴邪手中。
“谢谢。”吴邪接过热水瓶,关上门,反锁。
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是解雨臣的笔迹:
“明晚八点,火宫殿,三楼雅间‘潇湘夜雨’,有人等你们。勿带尾巴。——花”
火宫殿,长沙老字号,人多眼杂,但也是绝佳的隐蔽之处。三楼雅间,更是私密。
“是小花。”吴邪将纸条递给胖子。
胖子看了一眼,眉头紧锁:“‘有人等我们’?不是他自己?是谁?他背后那‘故人’?”
吴邪将纸条凑到床头灯下烧掉,灰烬落入烟灰缸。“去了就知道了。是人是鬼,总得会会。”
这一夜,格外漫长。吴邪和胖子轮流守夜,几乎没合眼。我趴在张起灵枕边,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走廊里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张起灵依旧沉睡,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吴邪时不时探探他的鼻息,摸摸他的脉搏,确认那微弱的生命之火还在跳动,才能稍稍安心。
第二天,他们在招待所附近简单吃了点东西,又买了些必要的补给。一整天,他们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外出。胖子试图用他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搜索点新闻,但只收到一片嘈杂的电流声。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傍晚,华灯初上。长沙的夜晚带着一种湿热的、黏腻的喧嚣。吴邪和胖子将张起灵留在房间,用被子盖好,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匕首。我留下来守着,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祖宗,看好小哥。”胖子低声嘱咐了一句,拍了拍我的脑袋。
“喵。”我应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两人换上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火宫殿的招牌在霓虹中闪烁,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油烟味扑面而来。他们避开热闹的一二楼,径直上了三楼。三楼明显安静许多,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旁的包厢门紧闭,透出隐约的戏曲声和谈笑声。
找到“潇湘夜雨”包厢,吴邪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包厢不大,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张红木圆桌,几把太师椅,墙上挂着山水画。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解雨臣。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把玩着一把紫砂壶,正慢条斯理地斟茶。看到他们进来,抬起眼皮,微微颔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而另一个人,让吴邪和胖子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温和。他就那样坐在那里,仿佛与这喧嚣的世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古意之中。
吴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停滞。
这张脸,他见过!在陈文锦的录像带里,在格尔木疗养院的照片中,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惊悸里!
他是……解连环!那个几十年前,在海底墓失踪,被认定早已死亡的,解家的上一代核心人物,解连环!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