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小课堂结束后的第二天,邻里坊的院门刚推开一条缝,就有槐花香顺着风钻了进来。凌薇低头扫着青石板上的花瓣,细碎的白色落在扫帚尖,像撒了把碎雪。正扫到一半,远处小路上传来拐杖 “笃笃” 敲地的声音,抬头一看,老周正扶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慢慢走来,老人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红布包,走得慢,却把布包护得比什么都紧。
“凌姑娘,可算赶上你没出门!” 老周老远就喊,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热乎气,“这是俺们村的王大爷,年轻时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木匠,俺们村一半人家的犁耙、水车,都是他一刨一凿做出来的!他现在年纪大了,啥也做不了啦,就想到来找你们。”
王大爷走到近前,凌薇才看清他的模样 —— 头发白得像染了霜,却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深却不垮,尤其是那双眼睛,盯着怀里的红布包时,亮得像藏着星光。他没急着说话,先把红布包轻轻放在门口的石桌上,手指在布面上摩挲了好几圈,才慢慢掀开一角。
先是露出一截深褐色的木柄,纹理像老树皮一样苍劲,再往下,黄铜犁铧的边缘泛着暗哑的光,虽然蒙了层氧化的黑,却能看出当年打磨得有多光滑。“这是俺爹传俺的犁,算下来有五十多年了。” 王大爷的声音带着老人才有的沙哑,却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楚,“俺爹用它种了三十年地,到俺手里,又种了二十多年。后来村里有了拖拉机,它就被俺挪到仓库最里面,铺了三层塑料布,就怕受潮。”
他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犁架上一道浅浅的裂纹,眼神软了下来:“那年俺儿子刚上小学,夏遇着连干旱,没有水地太干庄稼都长不出来,俺就靠这犁,一天翻一点点,把勉强把地翻出来。晚上在灯下磨犁铧,俺儿子就坐在旁边看,问俺‘爹,这犁比拖拉机还好用吗’,俺说‘它没拖拉机快,却比啥都实在,你好好护着它,它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凌薇凑近木犁,指尖顺着犁架的纹理摸过去,能感觉到木质的温润 —— 这是老榆木才有的质感,经过几十年的手温与汗水浸润,早就没了生木的硬挺,变得像玉一样细腻。再看犁铧,铧尖处磨得有些圆,却没变形,连接犁架和犁铧的铁销虽然锈了,却还能轻轻转动。
“王大爷,这犁能修。” 陈师傅不知何时从车间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把旧木刨,凑到犁架旁看了半晌,语气里满是笃定,“犁架的裂纹是干缩的,没伤着芯子,找块同年份的老榆木,削成楔子嵌进去,再涂三层桐油,既能补住缝,又不破坏原来的样子。犁铧上的氧化层,用醋泡上半天,再用细砂纸慢慢磨,就能露出原来的黄铜色,铧尖磨圆的地方,俺用小锤轻轻锻打几下,就能恢复锋利,还不影响上面的花纹。”
王大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原本扶着拐杖的手,紧紧抓住陈师傅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真能修好?俺去年找过县城的木匠,他说这犁架的木头都快朽了,修了也没用,让俺劈了当柴烧。俺舍不得啊,这上面有俺爹的手印,还有俺儿子小时候画的小人儿,就在犁铧背面,你们看 ——”
他说着,小心地把犁翻过来,果然在犁铧背面,有个用墨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手里举着个小旗子,虽然被氧化层盖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当年画得有多认真。“这是俺儿子画的,说要跟犁一起保护俺家的地。” 王大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开了朵花,“后来他去城里上学,每次打电话都问‘爹,那犁还好好的吗’,俺总说‘好着呢,等你回来,还能用它翻地’。”
当天下午,王大爷就把木犁搬到了邻里坊的车间。陈师傅特意找出珍藏的老榆木 —— 那是他十年前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梁木,一直舍不得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先把榆木切成比裂纹宽半分的楔子,又用砂纸把楔子打磨得跟犁架的弧度严丝合缝,才拿起木锤,轻轻把楔子敲进去。
“敲重了会把老木头震裂,轻了又嵌不牢,就得这样,一下一下找力道。” 陈师傅一边敲,一边跟凌薇和陆星砚讲解,“老物件跟老人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蛮干。” 王大爷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还拿着块布,时不时要上前擦一擦溅在犁架上的木屑,被陈师傅笑着拦住:“王大爷,您放心,俺比您还爱惜它。”
处理完犁架,就该收拾犁铧了。陆星砚按照陈师傅的嘱咐,找了个陶盆,倒上醋,把犁铧放进去浸泡。“醋能软化氧化层,还不会伤黄铜,比用砂纸硬磨强。” 陆星砚说着,用筷子轻轻搅动醋液,“您看,这醋已经开始冒泡了,等明天早上,氧化层就能泡软,到时候用细砂纸一磨,就能亮起来。”
第二天一早,王大爷天不亮就来了,比凌薇他们还早。看到陶盆里的犁铧,他激动得差点碰翻盆:“真亮了!真亮了!” 只见原本发黑的犁铧,露出了底下金灿灿的黄铜色,连铧尖上的云纹都清晰了不少。陆星砚拿着细砂纸,按照云纹的纹路慢慢打磨,每磨一下,都要停下来看看,生怕磨花了花纹。
陈师傅则拿着小铁锤和铁砧,开始锻打铧尖。他先把铧尖在小火上烤得微微发红,再放在铁砧上,用小锤轻轻敲打:“不能用大锤,这黄铜软,大锤一敲就变形了,得用小锤一点一点‘找形’。” 铁锤敲在铧尖上,发出 “叮叮” 的轻响,像在奏一首细碎的曲子。王大爷坐在旁边,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嘴里还念叨着:“俺爹当年就是这么锻打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等把铧尖锻打锋利,又用砂纸打磨光滑,整个犁才算修好了。凌薇找了块新布,把犁架和犁铧擦得干干净净,老榆木的犁架泛着温润的光,黄铜犁铧则亮得能映出人影,连犁铧背面那个小人儿,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王大爷双手捧着犁,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先是用脸贴了贴犁架,又轻轻摸了摸犁铧,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却笑得格外开心:“跟俺刚从俺爹手里接过来时一模一样!俺这就把它拉回村里,放在晒谷场的棚子里,让村里的年轻人都看看,这老犁是咋帮着俺们过日子的!”
老周特意找了辆三轮车,把犁小心翼翼地固定好,王大爷坐在旁边,一路都扶着犁架,生怕颠着。凌薇站在门口看着三轮车远去,陈师傅手里还拿着那块磨犁铧用的砂纸,笑着说:“修这犁,比修十台拖拉机都让人心里踏实。这些老物件,藏着的不是木头和铁,是过日子的念想,咱们修的不是犁,是把念想留住了。”
几天后,凌薇收到老周捎来的信,说王大爷在晒谷场给老犁搭了个小木棚,每天都去擦一遍,村里的年轻人放学了,就围着老犁听王大爷讲过去的事,有的还拿出本子记下来。信的最后,老周写:“王大爷说,等秋收时,要让俺们用三轮车拉着老犁,在田里走一圈,让它也看看现在的好收成。”
凌薇把信读给陆星砚和陈师傅听,三人都笑了。陈师傅看着车间里那把修犁用的老木刨,说:“以后要是再有人拿来老农机,咱们还修,不光修机器,还得把机器背后的故事记下来,这才是真的没白修。”
凌薇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个新本子,在第一页写下 “老农机故事集”,又在下面记上:“王大爷的老榆木犁,五十余年,见证两代人秋收,修复于邻里坊,1976 年秋。” 写完后,她把本子放在维修登记本旁边,心里突然明白,邻里坊修的不只是农机,更是在守护一份份沉甸甸的农耕记忆,而这些记忆,会像老犁一样,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成为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