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3章 各有所归
王锋深知此事棘手。这等人物,绝非威逼利诱所能奏效。他思忖再三,决定请虞正武一同前往。
虞正武身为榜眼,学识渊博,言辞雅致,且如今同属天枢院,或能以理相邀,更能代表院方的诚意。
大官找大侠,还是要容易一些。根据最后锁定的几个袁守拙可能出现的区域,王锋布下暗哨。
又过了两日,终于在一处僻静茶棚,等到了正在独自啜饮粗茶的目标。
王锋与虞正武走上前,王锋拱手,语气罕见地带上几分客气:“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守拙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扫过王锋精干的身形和虞正武清雅的气度,尤其是在虞正武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
“二位官爷,寻老朽这江湖术士,有何贵干?若是算命,今日卦金可要加倍了。”
三人移至茶棚后院无人处。虞正武率先开口,言辞恳切:
“袁先生大才,游戏风尘,洞察先机。晚生等佩服不已。如今天下看似承平,实则暗流汹涌,北有强虏,内隐忧患。朝廷求贤若渴,尤其是先生这般身负异才、能窥天机之人。
天枢院虽名声不显,然确是护佑社稷之紧要所在。院长宗大人求才心切,特命我等前来,恳请先生出山,以一身所学,为国效力,必不负先生之才。”
王锋补充道:“先生有何要求,但提无妨。天枢院必竭诚以待。”
袁守拙听罢,呵呵一笑,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老朽闲云野鹤惯了,粗茶淡饭足矣,受不得官家拘束。况且,天机一道,重在顺势而为,不可强求,更不可为权势所驱策。否则,非但无益,反遭天谴。”
他看了看虞正武,意味深长道:“这位大人倒是好面相,潜龙在渊,他日必有腾跃之时。至于为国出力嘛……”
他顿了顿,“老朽虽散漫,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放心,关键时刻,老朽这把老骨头,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但入衙坐班嘛,就免了,免了。”
话已至此,软硬不吃,去意已决。王锋与虞正武对视一眼,皆知再强留无益,反而可能恶了关系。这等奇人,能得他一句“关键时刻出手”的承诺,已属难得。
“既如此,我等不便强求。先生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可至任何一处天枢院暗哨留话。”王锋拱手道。
“好说,好说。”袁守拙笑着点点头,拿起他那“铁口直断”的布幡,步履蹒跚地走入小巷深处,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锋与虞正武站在原地,心中皆感怅然若失。一条大鱼,明明已近在咫尺,却终究滑入了深不可测的江湖之中。
国子监,彝伦堂前。
古柏森森,鸦雀无声。数百名监生青衣整肃,垂手恭立。
今日,是祭酒李清华离任赴礼部右侍郎新职前的最后一次训话。
李清华立于石阶之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往日似乎少了几分清越,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份量。
“诸生,”他开口,声传广场,“今日之后,老夫便不再是尔等的祭酒了。临别之际,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台下愈发寂静,连风吹过柏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我辈读书人,常以‘清流’自诩,以‘气节’自持。匡扶正道,抨击时弊,固然是士之本分。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近来朝中诸多变故,科场之波折,边事之隐忧,乃至……乃至一些往日不屑一顾的衙门所为,却让老夫深感,空谈性理,坐而论道,于国于民,实乃隔靴搔痒,甚至……有时会误事!”
监生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面露惊诧。这还是那位向来强调风骨、鄙夷权术的李祭酒吗?
李清华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沉声道:“经世致用,知行合一!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须知,这天下事,并非非黑即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干系?有多少迫不得已的苦衷?若只知抱着圣贤书,一味高调,不通实务,不晓利害,非但于国无益,恐反成他人手中之刀,坏了大事!”
他脑海中闪过宗天行那冰冷的面具、吕思勉的沉稳、甚至周必隆的疯狂,语气愈发恳切:
“真正的为国为民,并非只有一条路。在翰林院修史纂书,是尽忠;在六部处理庶务,是尽忠;即便是在……在一些看似不那么光鲜的所在,若能以非常之手段,行卫护社稷之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尽忠?望诸生日后,无论身居何职,处何境地,皆能脚踏实地,明辨是非,以有用之学,做有用之事,方不负圣贤教诲,不负朝廷养育之恩!”
这番话,与他往日训诫迥然不同,少了些书生意气,多了些沉痛与现实的考量。
显然,与宗天行的几次交锋,科场大案的血淋淋真相,以及自身地位的变化,正悄然重塑着这位清流领袖的某些观念。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理想的守护者,更开始尝试去理解并驾驭复杂的现实政治。
训话结束,李清华在监生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下石阶。
翰林院掌院学士罗森林的府邸。
近日这里门庭愈发冷落。李清华升任礼部侍郎的消息传来,更如同在他心头压上一块巨石。
自科场风波后,他那“不能兼容并包”的考语早已传遍士林,清誉扫地。如今对手高升,自己却颜面尽失,枯坐这玉堂清贵之地,简直是每日的煎熬。
他思前想后,终于写下了一份言辞恳切、引咎自责的奏疏,请求辞去翰林院掌院学士一职,告老还乡。
养心殿内。
皇帝看着这份奏疏,沉吟良久。
罗森林确有失察之过,但其人学问根基深厚,在翰林院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代表了朝中一部分清流老臣的势力。若让其就此灰溜溜地回乡,未免显得朝廷刻薄,也易寒了老臣之心。
翌日,皇帝召见罗森林。
罗森林跪在御前,老泪纵横,再三请罪求去。
皇帝温言抚慰:“罗卿何必如此?人孰无过?科场之事,卿虽有失察之责,然多年掌翰林院,劳苦功高,朕岂能不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卿岂可舍朕而去?”
罗森林感激涕零,却仍坚持:“老臣无颜再居清要之地,恐贻笑大方,有损朝廷颜面……”
皇帝摆摆手,打断他:“这样吧。翰林院掌院一职,确需更为精力充沛、锐意进取之人担当。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职正好出缺,卿乃老成谋国之臣,于纲纪风宪之事,正可大有用武之地。便转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吧,替朕好好看着这满朝文武。”
罗森林闻言,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察院右都御史!那可是掌天下风宪,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权势比之翰林院掌院,实权犹有过之!
虽离开了清贵之地,却进入了权力的核心地带!这哪里是贬斥?分明是明降暗升,是陛下对他的维护和信重!
刹那间,巨大的感激、羞愧、庆幸交织在一起,让罗森林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叩首:
“老臣……老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老臣……老臣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必于都察院恪尽职守,以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