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上那日沈沐因身份冲击而痛苦昏厥后,萧玄再不敢轻易提及任何可能刺激他记忆的往事。
太医的“引导”之说,在目睹了沈沐几乎被痛苦撕裂的模样后,被萧玄彻底搁置。
他如今所求,唯“安稳”二字。
回京的龙舟行得格外平稳缓慢,仿佛怕一丝颠簸都会惊扰了舱中静养的人。
抵达皇宫时,已是暮春。
再次踏入这重重宫阙,对沈沐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高耸的朱墙,巍峨的殿宇,曲折无尽的长廊,恭敬肃立、敛息低眉的宫人……
一切都与他记忆中江南的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截然不同,也与崔琰别院刻意营造的清幽雅致大相径庭。
然而,行走其间,某些瞬间,一种奇异的“既视感”会毫无预兆地击中他。
比如,当他被引着穿过御花园,走过一条两侧栽满西府海棠的小径,
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处,他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拐角后那片略显隐蔽的、摆放着石桌石凳的空地。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海棠花瓣随风打着旋儿落下。
可他心头却莫名一紧,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曾在那里……独自站过很久,看着满树繁花。
又比如,偶然路过翰林院附近,透过半开的窗扉,瞥见书阁深处一个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堆满书卷的案几一角。
那个位置……他竟觉得异常“顺眼”,仿佛那本该是他的地方,
他曾无数次坐在那里,就着那样的光线,翻阅枯燥或有趣的典籍,偶尔抬眼,能看到窗外摇曳的竹影。
甚至在太医院,当他因太医请脉而踏入那间充满药香的配药房时,
目光扫过那排排高耸直至屋顶的药柜,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名标签,某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甚至下意识地觉得,某个抽屉的拉环似乎比旁边的更光滑些,仿佛曾被无数次拉开。
每当这种时刻,沈沐总会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停下脚步,陷入短暂的怔忡。
跟随在侧的宫人则谨记圣谕,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屏息静立,待他回神,再无声地引路。
无人询问,无人打扰,这种沉默反而给了他梳理那瞬间心悸的空间。
萧玄将他安置在紫宸殿的偏殿。
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仿佛那偏殿一直虚席以待,等待着某个离去又归来的人。
每日的共膳,是萧玄雷打不动的坚持。
起初,沈沐极为拘谨。
面对满桌精致肴馔,以及即便换上常服也难掩天威的萧玄,他几乎是食不知味,举止僵硬。
萧玄并不强求他说话,只是用膳时,目光总会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渐渐地,沈沐发现了一些规律。
当他多看了一眼那道色泽清亮的蟹粉狮子头时,下一刻,那碟菜便会悄无声息地被挪到他触手可及之处;
当他下意识避开一碗过于肥腻的炖肘子时,那碗菜便很少再出现在后续的餐桌上;
当他偶尔被某个突如其来的“既视感”或杂念困扰,举箸发呆时,总能听到萧玄低沉温和的提醒:“菜要凉了。”
更让沈沐感到困惑的是,他发现自己隐约的口味偏好——偏爱清爽、微甜食材,不喜过于腥膻——竟与萧玄看似随意的安排高度重合。
那些合他胃口的菜肴,总会在餐桌上占据更显眼的位置。这巧合未免太多,多到让他无法相信仅仅是“巧合”。
一种模糊的认知悄然浮现:这个帝王,似乎……非常了解他的习惯。
这种了解,细致入微,渗透在日常最不起眼的细节里,仿佛经年累月积淀而成。
共寝,则是另一场静默的、更为深入的“习惯”重塑。
起初,沈沐宿在紫宸殿的偏殿,萧玄宿在正殿,泾渭分明。
宫人们侍奉得小心翼翼,夜晚的宫殿空旷而安静,只有更漏声规律地滴答。
变故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沈沐本就因白日里一些混乱的思绪而睡得不稳,被雷声惊醒后,看着窗外撕裂夜空的闪电,听着震耳欲聋的雷鸣,
一种莫名的、深植于记忆某处的恐惧,让他心跳如鼓,浑身发冷,竟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他拥紧锦被、不知所措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
萧玄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披着外袍,走了进来。
他未发一语,只是走到床边坐下,在又一道骇人霹雳炸响时,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握住了沈沐冰凉微颤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并不用力,只是稳稳地包裹着。
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节奏舒缓。
没有安慰的言语,没有过多的解释。
只是这样静静地陪伴。
沈沐在他沉稳的气息和掌心的温度里,竟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风雨依旧,但那令人心悸的孤独与恐惧,仿佛被这无声的守护驱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重新睡去的,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手依然被那双温暖的手牢牢握着。
那夜之后,萧玄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不再避讳,每日入夜,处理完政务,便会很自然地来到偏殿。
有时会坐在床边,与他说几句闲话,问问他白日里的起居,听听他对某处景致的印象;
有时则只是静坐一旁,就着烛火翻阅几页书卷,或是闭目养神。
沈沐从一开始的些许不自在,到逐渐习惯这份安静的陪伴。
他发现,有萧玄在侧,那些偶尔侵扰的混乱梦境似乎也变得平和了些。
不知从哪一夜开始,萧玄不再仅仅“坐着”。
他会很自然地在床边和衣躺下,占据外侧的位置,姿态放松,仿佛天经地义。
沈沐最初是僵硬且无措的。
身边多了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尤其这人还是皇帝,让他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但萧玄并无进一步动作,只是安静地躺着,偶尔在他翻身时,会极其自然地伸手,替他掖好被角,或是轻轻调整一下枕头的角度。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某个沈沐睡梦中无意识蜷缩的夜晚,萧玄的手臂轻轻地、试探性地环过了他的腰身,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那动作带着的熟练和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
沈沐在朦胧中僵了一瞬,却没有挣脱。
那怀抱过于温暖,过于坚实,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无法抗拒的安稳感。
长久以来漂泊无依、记忆空茫的灵魂,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港湾。
抵触、僵硬、无措、半推半就……最终,都化作了沉默的接纳。
他开始习惯在入睡前,感受到身侧床褥的下陷,闻到那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
甚至在许多个清晨醒来时,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床榻内侧,滚入了那个温暖怀抱的深处,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能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
而萧玄,似乎也习惯了他睡梦中无意识的靠近。
每当沈沐在梦魇边缘蹙眉时,那环绕的手臂便会收紧一些,带来更踏实的包裹感;
每当他因寒意微微瑟缩时,温暖的掌心便会覆上他的肩背。
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演变。
没有激烈的宣告,没有刻意的要求。
就像春雨润物,悄然渗透;就像旧伤愈合,新肉长出。
沈沐依然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作为“沈沐”的全部过往,那些痛苦与温暖的碎片依然混杂不清。
在萧玄日复一日、细致入微的“习惯”浸润下,他正在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恢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