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子”的来访,成了林静规律生活中一段日渐重要的插曲。
萧玄扮演的“黄玄”越发纯熟,他收敛了所有属于帝王的凌厉与压迫感,呈现出一种阅历沉淀后的温和睿智,以及恰到好处的、因“宿疾”而生的淡淡忧郁。
这形象极易让人卸下心防,尤其对林静这样记忆空白、潜意识里或许渴望某种稳定联结的人而言。
然而,在这温文尔雅的“友人”表象之下,萧玄的灵魂时刻处在冰火交织的煎熬中。
每多看林静一眼,多听他说一句话,那份确认带来的狂喜与“不识”带来的剧痛便更深一分。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维持这种“友好”的距离,内心深处那头名为“占有”与“确认”的野兽,
在日日相对的刺激下,开始焦躁地试图伸出爪牙,去触碰、去试探那层将沈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遗忘之壳。
他必须极其小心,像在悬崖边缘放置最轻薄的瓷器。
那些试探,必须嵌在看似随意的闲谈与自然的举动之中。
第一次试探,在一个春光慵懒的午后。两人在庭院中对坐饮茶,话题从江南茶道,慢慢转到各地风物游戏上。
“说起游戏,”
萧玄端起茶盏,目光似是追忆,语气轻松,“早年……在北方游历时,曾见过一种颇为有趣的玩法。
用一块轻薄的木板作拍,击打一个插着羽毛的小球,二人对打,球需过网,落地为输。
看似简单,却颇需眼疾手快,名唤‘毽子戏’?或是‘羽球’?记不太清了。”
他故意说得模糊,目光却紧紧锁住林静的脸。
羽毛球。那是御花园中,他与沈沐之间,第一个真正称得上“轻松”的、不带强迫与病痛阴影的互动。
是冰墙初次裂开缝隙的时刻。
“带羽毛的小球?用木板击打?”
林静正低头拨弄着茶盏中的浮叶,他抬起眼:“您说的……是羽球吧?”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就事论事的探讨意味,“确实是一项讲究技巧与反应的运动。击球点、发力方式、步伐移动都有讲究,并非只是挥拍而已。”
他说得很自然,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点技术细节。这些知识仿佛就存放在他脑海的某个格子里,随手就能取用。
可也仅此而已。
没有想起某个午后御花园里飞掠的白影,没有想起对面那人笨拙却认真的扣杀,更没有想起汗水、笑声、以及冰墙初次裂开时,那缕猝不及防照进来的阳光。
萧玄的心沉了沉,面上却依旧带着闲适的笑:“是啊,若有机会,倒想与先生试试,想必别有一番趣味。”
试探如石沉水,只漾开礼貌的波纹。
——
第二次,他带来了一枚卵石。
卵石呈深灰色,质地温润细腻,触手生凉,在掌中摩挲久了,又会染上体温,变得暖润。
他用一方素锦垫着,放在林静常看书的窗边小几上。
“前日去江边散步,偶得此石。觉得其形质朴,其质温润,握于掌心,莫名有种宁心安神之感。”
萧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此处作个书镇,或是先生沉思时把玩,都无不可。”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静的反应。
沈沐曾有一枚类似的卵石,是萧玄无意中发现的,后来知道那是他沉思时习惯性握在手中的东西,带着某种自我安抚的意味。
离开京城后,那枚卵石被萧玄日夜摩挲,早已成了他思念与痛苦的寄托。
林静的目光落在那卵石上,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拿起来,放在掌心,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石面。
一下,又一下。
萧玄屏住了呼吸。
林静摩挲了片刻,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掌心的触感确实温润舒适,但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失落?
或者说,是某种期待落空后的空荡?仿佛这石头该更熟悉一些,该带来更强烈的安宁感,而不是此刻这般,仅仅是“一块不错的石头”。
他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感觉归咎于自己近来思绪繁杂,将卵石放回锦垫上,客气地笑了笑:“多谢黄公子。此石确是佳品,触感温润。” 语气平和,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异样。
依旧没有。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再次无声地泄去。
萧玄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去抓住林静的手,强迫他再摸摸那石头,再想想!
但他没有。他只是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先生喜欢便好。”
——
最冒险的一次试探,发生在他又一次“复诊”之后。林静为他诊完脉,正凝神写着调理方子。
室内静寂,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萧玄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专注的神情与记忆中那个在灯下为他研究“焚情”解法的身影,几乎要重叠起来。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思念与痛楚的冲动,冲破了理智的堤防。
“林先生,” 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陷入回忆的放松语气,“您的手法……沉稳精准,让人心安。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林静笔尖未停,只“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萧玄的心跳如擂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艰难挤出:
“他……也曾为我调理过身体。那时我痛楚难当,他说……”
他顿了顿,模仿着记忆中沈沐那种冷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疲惫的语调,一字一句道:“痛楚是真实的,但陪伴……也是真实的。”
——这是“焚情蛊”发作最烈、他几近崩溃时,沈沐握着他的手,在一片混乱与痛苦中,对他说过的话。
是剥离了所有爱恨纠葛、医生对病人最朴素的安慰,却也成了他深渊里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笔尖,猛地一顿。
一点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破坏了工整的药方。
林静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因为那句话的内容本身有多么惊世骇俗,而是……在听到“痛楚是真实的,但陪伴也是真实的”
这一串字眼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毫无征兆的尖锐悸痛,猛地从他心口深处窜起!像是一根埋在血肉深处的、早已遗忘的刺,被这句话精准地拨动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左胸,脸色在刹那间褪去血色,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震骇和空洞感,却让他整个人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萧玄。
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未曾有过的困惑、惊悸,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黄公子……方才那句话……我们……我们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萧玄在那墨点晕开、林静骤然色变按胸的瞬间,全身的血液几乎逆流!狂喜如岩浆般冲上头顶,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差点就要冲口而出:是的!见过!我们何止见过!
但在对上林静那双充满陌生惊悸、却又因那瞬间剧痛而流露出不自觉依赖的眼睛时,他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不能。现在还不能。
那眼神里的痛苦和茫然是如此真实,如果他此刻承认,带来的可能不是相认,而是更深的恐惧和彻底的逃离。
萧玄用了毕生的自制力,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动与心碎。
他脸上的表情,从片刻的恍惚迅速调整回带着歉意的平静,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以示无害。
“林先生?”
他关切地向前倾身,语气充满担忧,“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都怪黄某,不该提及这些无谓旧事,惹先生烦忧。”
他绝口不答那个问题,反而将重点引向林静的“突发不适”。
林静按着胸口,那里残留的悸痛已经消失,但那种空落落的、仿佛被无形之物狠狠撞击过的感觉仍在。
他看着萧玄脸上真切的担忧和歉意,再回想刚才那莫名的心痛和脱口而出的问题,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和……荒谬。
他们怎么可能见过?黄公子是行商南北的世家子,自己是隐居苏州的失忆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松开按着胸口的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无妨……许是昨夜未曾睡好,一时有些气闷。
惊扰公子了。” 他避开了那个“是否见过”的问题,仿佛那只是当时的胡言乱语。
萧玄心中那簇被瞬间点燃的希望之火,并未因林静的回避而熄灭,反而在冰封的绝望荒原上,烧得更加幽暗而执拗。
他看到了!他真的有反应!那句话,刺穿了他记忆的屏障!
“先生千万保重身体。”
萧玄的声音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黄某的不是。今日便不多打扰了,先生好生休息。”
他适时地提出告辞,不再施加任何压力。
离开小院,坐进马车。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与声响。
萧玄一直挺直的背脊瞬间垮塌下来,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情绪极度震荡后、近乎虚脱的震颤。
希望。
尖锐的痛苦。更深的怜惜。还有……必须继续忍耐、继续伪装的极度疲惫。
他找到了钩子。
他看到了裂痕。
尽管那裂痕如此细微,转瞬即逝,且伴随着对方的痛苦。
但这足以让他在这片名为“遗忘”的绝望冰原上,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曙光。
他缓缓放下手,眼底是血丝缠绕的疲惫,却也有火焰重新点燃的决绝。
下一次。
他会更小心,更耐心。
直到那冰壳彻底碎裂,直到那双眼睛,重新清晰地映出“萧玄”,而不仅仅是“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