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深,苏州城浸润在暖湿的空气与渐盛的绿意里。
萧玄的御驾并未惊动地方,他如一滴墨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座水城。
玄色常服,玉簪束发,身边只跟着两名气息沉凝、作普通随从打扮的影卫,以及一名精干的中年人扮作的“管家”。
他落脚在一处早由影卫秘密置下的临水小院。
从那里,关于“林静先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汇聚到他手中。
住址,清波门内巷深处的小院。
日常,辰时起身,庭中活动,而后书房阅读或整理医案;
午后若无人求诊,常去两条街外一家名为“墨韵”的清净书局,或是巷口斜对面的“听雨”茶舍独坐片刻;
偶有附近贫苦人家来求,也会外出义诊。规律,安静,近乎刻板。
萧玄的目光久久落在那份日常路线上。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近距离、自然地观察,甚至产生短暂交集,而又不会引起对方过度警觉的机会。
“墨韵”书局。
那里清静,书卷气浓,符合“林静”给人的印象。但书局内环境相对封闭,贸然接近易显突兀。
义诊路上。或许可以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听雨”茶舍。
临街有窗,内外视线可通。更重要的是,据报林静有时会在那里短暂歇脚,要一壶清茶,看看街景,或是翻阅随身带的书卷。
时机选在了一个细雨初歇的午后。
空气清新,街道石板湿润。萧玄带着“管家”和一名影卫,踏入了“听雨”茶舍。
他没有选择雅间,而是在临窗一个位置坐下,恰好能望见巷口方向。
他点了一壶龙井,似在等人,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流连窗外。
约莫一刻钟后,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了。
青衫素淡,步履平稳,手里拿着一卷用蓝布包裹的书册。
正是林静。
他走到茶舍门口,略一迟疑,似乎今日并不打算进去,只是站在檐下,望了望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中书卷,仿佛在思考是继续前行还是稍作停留。
就是此刻。
萧玄对身旁的“管家”递了个眼色。
“管家”会意,起身时似乎被椅子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中的茶壶竟脱手飞了出去,“啪嚓”一声脆响,摔碎在林静脚边不远的地上,热茶和瓷片四溅!
这动静不小,茶舍内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林静也是微微一惊,后退半步,低头看去。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先生!” “管家”连忙上前,满脸歉疚,作势要收拾。
“可有烫着?溅到衣袍了么?都怪小的笨手笨脚!”
萧玄也已起身,快步走了过来,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林静。
他压抑着胸腔里几乎要破出的轰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关切:“家仆鲁莽,惊扰先生了。可有伤到?” 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静抬起头。
这一眼,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萧玄灵魂最深处!
那张脸……近在咫尺。
清秀,温润,眉宇间是陌生的平和,右眉尾那道银痕在檐下微光中清晰可见。
不是沈沐的脸。
可是,那双眼睛抬起来的瞬间——那清澈的眼底,映着雨后微亮的天光,平静,略带一丝被打扰的愕然,随即迅速恢复成礼貌的疏离
——这眼神的底色!这敛去所有激烈情感后,最本质的沉静与通透……
还有他站定的姿态,那肩背挺直的线条;
他微微摇头表示无妨时,脖颈转动的弧度;
他甚至注意到,对方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书卷的布角——那是沈沐紧张或思考时,曾有过的小动作!
无数细微的、早已刻入骨髓的细节,在这一刻汇聚成汹涌的洪流,冲垮了萧玄最后一丝理智上的怀疑。
血液在耳中奔涌,心脏疯狂擂动,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是他!是沈沐!就在眼前!
强烈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兽,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想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扣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嘶吼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冲动抵达顶峰的刹那,林静开口了。
“无事。”
声音清润平和,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调,却礼貌而疏远,“并未溅到。阁下不必挂怀。”
他的目光在萧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只有对陌生人的礼节性回应,以及一丝因对方过于郑重其事的道歉而产生的轻微困惑。
没有震惊,没有躲闪,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属于“沈沐与萧玄”之间的、任何复杂情感的影子。
只有一片干净的、礼貌的空白。
那眼神,刺穿了萧玄沸腾的血液和汹涌的冲动,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的痛楚。
他不认得我。
他真的……不认得我了。
萧玄所有的动作僵住了,伸出一半想要去虚扶的手,生生定格在空中。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音和眼底翻涌的骇浪强行压下去。
不能。不能吓到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困惑,甚至可能还有一丝因他此刻异常反应而生出的、极淡的警惕。
萧玄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肺腑间冰凉的刺痛。
他缓缓收回手,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扭曲的“温和”笑容。
“先生无事便好。”
他的声音更沙哑了些,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是在下管教不严,搅了先生清静,实在抱歉。”
他示意“管家”赶紧清理碎片赔钱,自己则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林静见他如此,那份细微的警惕似乎消弭了,又恢复成疏淡有礼的模样,微微颔首:“阁下客气。”
说完,他似乎不欲多留,再次看了一眼天色,便转身,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背影清瘦,步履平稳,很快消失在拐角。
萧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钉在了茶舍的檐下。
细雨后的微风带着凉意拂过,他却觉得周身血液冰冷。
他看着他离开,没有阻拦,没有呼唤。
刚才那一刻,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他找到了。
即便他换了模样,忘了前尘,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他。
他也绝不会再放手。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是那个只会强取豪夺、令人生畏的帝王萧玄。
他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能重新走进那双如今只剩空白眼睛里的方式。
无论那需要多久,无论需要他压抑多少本能,割舍多少骄傲。
直到那双眼睛,重新映出他萧玄的影子,哪怕最初只是疑惑,是好奇,是不得已的靠近……也在所不惜。
细雨又悄悄飘了起来,沾湿了他的肩头。
巷子深处,小院的门轻轻合上。
林静走入屋内,将书卷放好,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方才茶舍前的小插曲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只觉那位衣着不俗的公子道歉的姿态有些过于郑重了。
他摇摇头,将这点无关紧要的疑惑抛开,思绪又回到了医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