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
春风掠过白墙黛瓦,在蜿蜒的水巷间带起涟漪。
这座以园林锦绣、文风鼎盛闻名的古城,在崔琰眼中,却是最适宜藏木于林、移花接木的地方。
远离京城权力风暴的中心,又因商贾云集、信息驳杂而易于混淆视听。
他在这里,早有经营。
群山深处那座绝对隐秘的别院,安全,却非久居之地。
崔琰坐在江南别业的书房中,指尖抚过一幅精细的苏州坊巷图。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永远与世隔绝、脆弱如琉璃的珍藏品,而是一个能够逐渐呼吸、生长,最终能在更广阔天地里,按照他描绘的轨迹绽放光华的作品。
“林静”这个身份,已在别院的静默中孕育了数月。
“忘川”的药效稳定,“水月镜花”之术塑造的容貌已与那副清瘦身躯浑然一体。
是时候,让他接触一点经过过滤的“人间烟火”了。
长期禁锢,易生郁结,亦不利于观察其失忆状态在细微刺激下的稳定性。
更重要的是,一个凭空出现、毫无根基的人,如同无根浮萍,经不起任何深究。
崔琰要为他构建一个合理、有迹可循、能经得起一般探查的过往。
江南,是最好的画布。
他选中了城西清波门附近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子。
巷子深处,有一座三进的小院,白墙青瓦,庭院里有一株老玉兰,正值花期,幽香暗浮。
院子不算奢华,但清雅整洁,书卷气与淡淡的药香是它最好的注脚。
这院子挂在一位与崔家有些远亲、常年在外行商的表亲名下,与崔琰明面上的关系网隔了好几层,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
搬迁在一个雨夜悄无声息地完成。环境从人迹罕至的深山,换成了市井深巷。
院墙之外,左邻右舍中有崔琰安插了数年的“老街坊”,巷口卖脆藕的老妪、挑担的货郎,皆是耳目。
所有进出这条巷子的人、物、信息,都落在一张无形的网上。
崔琰为“林静”准备的身份是:
祖籍北地,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之后,自幼体弱,随一位隐居的杏林高手习医,后因北方战乱南迁,于苏州购此小院静养,兼研习医术学问。
理由充分,背景模糊却合理,符合一个低调隐士的形象。
他亲自将林静送入小院。
书房里,书籍已按经史子集、医药杂学分类摆好,其中夹杂着崔琰精心挑选的、能够引导思维却不会触发危险记忆的典籍。
侧厢辟出了一间洁净的药室,常用药材一应俱全。
“此地清静,宜于休养,也便你研读这些医书。”
崔琰语气温和,如同一位为弟子考虑周详的师长,“你医术本有根基,若遇有缘之人求诊,斟酌之下,亦可略施援手,亦是积德。
只是你身体初愈,切记不可劳累,也不可轻易信人,若有疑难,或觉不适,定要告知于我。”
他给了林静有限度的自由,和一道无形的边界。
可以接待访客,但所有能踏入这扇门的“求学者”或“求医者”,都需经过至少一道筛查
林静——沈沐,站在陌生的庭院中,仰头望着那株盛放的玉兰。
花香馥郁,与山中清冷的草木气息不同。这里的墙壁之外,隐约能听到巷弄深处传来的、模糊的人声与梆子响。是更生动的世界,却依旧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他点点头,对崔琰的安排全盘接受。“多谢先生费心安排。” 他感激崔琰给了他一个更像“正常”生活的居所,也隐隐觉得,似乎理应如此
——一个学医之人,总不能永远闭门造车。
最初的几日,他适应着新环境。
整理书籍,熟悉药室,偶尔站在二楼的小窗前,望着巷中偶尔经过的行人。
崔琰没有久留,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奔波于北境与京城之间的崔先生。
但他通过加密的信道,每日都能收到关于林静起居、阅读内容、精神状态乃至情绪细微变化的报告。
他像一个严谨的工匠,远程观察着自己作品在新环境下的稳定性和反应。
数日后,第一位“访客”叩响了院门。是一位经由巷口“老妪”叹息引荐的邻居,家中老母咳嗽迁延不愈,听闻新搬来的先生似通医理,特来相求。
背景简单,病情寻常。
林静仔细询问诊察,开了剂平和的方子。三日后,邻居提着一篮鸡蛋来谢,言母亲咳嗽已大减。
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缓慢而不可逆地晕开。
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病症或浅或深,身份皆在崔琰划定的“安全”范围之内。
林静应对得体,用药往往在常规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准与巧思,疗效常比预料的更好。
他的名声,在这条巷子乃至相邻的坊区间,如春雨润物般悄然滋生。
人们知道巷子里住着一位年轻的林先生,医术不错,性子安静,不太爱出门,但为人和气。
偶尔有读书人慕名来讨论某个生僻的典故或算学问题,他也能言之有物。
崔琰在遥远的北方,阅读着这些报告,唇角露出满意的弧度。
很好。林静正在稳稳地扎根。
他适应着半开放的环境,失忆状态稳定,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运用那被洗涤后残留的卓越本能,并在这些安全的互动中获得正向反馈
——这能强化他对新身份的认同。
偶尔,报告也会提及,林先生有时会对着窗外的玉兰或某个似曾相识的药方出神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空茫。
但这空茫很快会被日常的阅读或接诊打断,并未引发更深的追问或不安。
崔琰知道,那被“忘川”强行掩埋的过去,或许仍有极其细微的碎片,在意识深处浮沉。
但只要没有强烈的、关联性的刺激,它们终将被“林静”这个崭新而持续强化的身份彻底覆盖。
移舟向岸,初涉人烟。
这艘被他牢牢系着缆绳的小舟,正按照他的预期,在平静的港湾里,开始第一次微小的、安全的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