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的手重重按在那份墨迹犹新的名单上。
薄薄的几页纸,几乎列出了北境大营至京城所有可能与沈沐行程有过交集的人名,
从萧璟麾下的亲卫统领、负责营区布防的参军,到京城传递过相关文书的通政司小吏、
乃至紫宸殿内几个有机会听到只言片语的内侍……名字后面附着简要的职司、接触原由、以及初步核验的结果。
干净。
太干净了。
每一个被圈出询问的人,都有清晰合理、且大多能相互印证的行迹与说辞。
排查如同撞进了一团巨大的、柔软而无力的棉絮,所有尖锐的疑点和帝王的怒火,都被悄无声息地吸纳、化解,最终只反馈回一片令人窒息的“正常”。
“这就是你们查的结果?”
萧玄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不高,却让下方跪着的影卫首领将头埋得更低。
“陛下恕罪。所有明暗线索均已反复核验,目前……确无明确破绽可指认内鬼。
接触过核心信息之人,要么有可靠旁证,要么其行为逻辑与沈大人失踪之手段,难以构成直接关联。
北境大营的防卫记录也重新验看过,确实……没有外部强行闯入或内部人员违规出入的痕迹。”
影卫的声音平板,却透着一丝罕见的艰难。他们仿佛在追踪一个真正无形无质的影子。
萧玄闭上眼,指尖抵住突突跳动的额角。
萧玄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一片冻彻骨髓的寒冰,“朕,要亲赴北境。”
——
圣驾北行的速度,快得惊人。
几乎是以一种不顾一切、披星戴月的姿态,萧玄只带着最精悍的影卫和少量禁军精锐,轻装简从,直奔北境燕王大营。
当他风尘仆仆、一身玄色劲装踏入北境大营时,整个营地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所有将领士卒,远远望见那道裹挟着凛冽寒意与无形威压的身影,无不屏息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璟早已率众将在营门处迎候。看到皇兄比上次相见时明显消瘦、眼底布满血丝却锐利如刀的模样,他心中一沉,上前行礼:“陛下。”
萧玄抬手止住他的礼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营区,最终落向远处沈沐曾住过的那顶营帐方向,声音因长途疾驰和心绪紧绷而沙哑:
“带朕去看。”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听取详细的军情汇报。萧玄的第一个要求,直接而冰冷。
萧璟默默引路。
沈沐的营帐依旧保持着最初发现失踪时的模样,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帐帘掀开,里面的一切与萧璟描述、与影卫密报中的记录别无二致——整洁,空旷,死寂。
萧玄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铺地的毡毯上,几乎无声。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帐内每一件物品:
案几、笔架、医箱、叠放整齐的被褥……最后停留在那张空荡荡的床榻上。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曾经有人躺卧的位置上方,微微颤抖。然后,缓缓按了下去。
冰冷。一片毫无生命温度的冰冷。
他闭上眼,试图去感受,去捕捉。
他感觉自己与沈沐之间有那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宿命般的纠缠与感应,他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哪怕相隔千里,哪怕只是心头一丝细微的悸动或不安。
可是此刻,在这里,在这个沈沐最后停留过的地方,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仿佛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不是被斩断,而是被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从根源上彻底抹去了痕迹。
“他不在这里。”
萧玄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身后的萧璟心头一震。
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种基于某种超越常理感知的、绝望的确认。
萧玄收回手,攥紧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转身,走出营帐,面色在营区火把跳动的光芒下,白得近乎透明。
“带朕,去见呼延律。”
——
医帐内的药味浓重。
呼延律的伤势虽已稳定,但距离痊愈还早。
他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听到帐外异常的动静和骤然压低的人声,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着外面夜晚的寒气,以及一种铺天盖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萧玄停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坐下,只是垂眸看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对伤者的怜悯,没有对盟友的客套,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某种可怕情绪的黑暗。
“陛下。”呼延律挣扎着想坐直些,勉强维持着礼节。
萧玄没有说话。他只是那样看着呼延律,看着这个沈沐不惜下跪恳求、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来救的男人。
就是因为他。
就是因为这个北戎的蛮子,沈沐才会来到这危机四伏的北境。
就是因为他下落不明,沈沐才会崩溃绝望,才会心神失守,才会……给了暗中窥伺者可乘之机。
一股愤怒、混合着嫉妒的杀意,在脑中疯狂滋长。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分走了沈沐的注意,牵动了沈沐的心绪,最终……间接导致了沈沐的失踪。
如果……如果没有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萧玄几乎能想象自己伸出手,扼住对方脖颈的感觉。那很轻易,对于现在的呼延律来说,毫无反抗之力。
杀了他。
萧玄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周身的气息危险地凝滞。
帐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萧璟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兄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心头剧震。
那不仅仅是帝王之怒,更像某种濒临崩溃的野兽,即将撕裂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抢步上前,不是简单地挡在榻前,而是猛地伸手,用尽全力抓住了萧玄已然抬起、蓄满可怕力道的手臂!
“皇兄!不可!” 萧璟的声音因为急切和用力而有些变调。
萧玄猛地转头盯向他,赤红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理智的光。“放手!” 声音嘶哑,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皇兄!你清醒一点!” 萧璟死死攥着不放,
“你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杀了他又能如何?!沈沐能因此回来吗?!”
萧玄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挣扎的力道让萧璟几乎脱手。呼延律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呼吸微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璟知道寻常道理已经无用,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对着萧玄耳边低吼道:
“皇兄!你想想沈沐!你若真杀了他,若有一日沈沐回来……你让他如何自处?!
他为了救这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你杀了他豁出命去也想救的人——你让沈沐怎么办?!”
最后几句话,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入萧玄混乱狂暴的脑海。
萧玄挣扎的动作陡然一僵,赤红的眼眸里那疯狂肆虐的杀意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出现了瞬间的凝滞和裂痕。
“豁出命去也想救的人……” 萧玄喃喃重复,目光再次落向榻上虚弱不堪的呼延律,那眼神里的杀意并未消退,却混杂进了一种更深、更绝望的痛苦。
是啊,沈沐最在意的人……至少,是愿意为之付出性命去在意的人。
不是他萧玄。
他算什么?一个强取豪夺的暴君,一个需要被“纠正”和“怜悯”的对象,一个因为蛊毒而绑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负担。
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悲。
他猛地甩开了萧璟的手,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医帐。
萧璟望着他消失在帐外的夜色中,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一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闭着眼、面色复杂的呼延律,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术赤被擒,老王身故,各部族人心惶惶,西境赵昆虽暂退却虎视眈眈。
此时的北戎,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且有足够威望和能力稳住局面的人。
呼延律是最合适的人选,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人选。
杀了他,北戎立刻会陷入更混乱的内斗,给赵昆可乘之机,届时南朝北境将永无宁日,之前平定叛乱的牺牲和努力也可能付诸东流。
于公于私,呼延律现在都不能死。
——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凛冽的寒风,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与杀意。
呼延律闭着眼,方才竭力维持的镇定和挺直的脊梁,在无人注视的此刻,终于难以抑制地微微垮塌下去。
不是因为恐惧。
萧玄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袭来时,他确实感到了本能的寒意。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坦然。若真死在此刻,死于沈沐在意之人的手中,或许……也是一种交代,一种解脱。
可萧璟的话,比萧玄的杀意更尖锐地刺中了他。
“他为了救这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你杀了他豁出命去也想救的人——”
是啊,沈沐是为了他。
因为他身陷险境、生死未卜的消息,就不顾一切地北上,闯入这兵凶战危之地。
他甚至能想象,沈沐是如何在朝堂之上,为了争取援兵而抗命、而下跪恳求
——那该是多么决绝而破碎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也永远不想因自己而让沈沐露出的模样。
是我……把他拖进了这片泥沼。
这个认知带来的自责,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痛彻心扉,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爱他。
这份感情,从未因身份变故、时空阻隔而消减,反而在失去后、在得知对方为自己所做的牺牲后,变得更加清晰和沉重。
可他这份爱,带给沈沐的,似乎只有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他甚至……没有能力保护他,反而成了将他置于险境的诱因。
他知道萧玄恨他,想杀他。
他几乎……是期待的。仿佛那样,就能抵消一部分这噬心的罪孽。
可他又不能死。为了草原,为了部族,也为了……或许还存在一丝渺茫希望、需要有人继续寻找下去的沈沐。
活着,原来可以比死亡更艰难。
他侧过头,看向帐帘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毡布,看到那个孤独离去的帝王背影。
他们本该是情敌,是立场相悖的两人。可在此刻,呼延律奇异地从萧玄那崩溃的嘶吼和死寂的绝望中,感受到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
他们都失去了沈沐。
以不同的方式,却同样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