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烽火,总是先于官方的文书,以一种灼人的焦躁气息弥漫开来。
第一道关于北戎剧变的正式消息,并非来自王庭,而是源于南朝最北端的镇北关。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着一身风尘与血渍,将一份沉甸甸的军报呈递至宣政殿时,萧玄正与沈沐、萧璟、崔琰等人商议西境屯田事宜。
“报——镇北关八百里加急!北戎生变!”
高德胜几乎是跑着将密封的铜管呈上。萧玄眸光一凝,利落地拆开火漆。
当他快速扫过军报上的内容时,殿内所有人都感觉到,帝王周身的气温骤然降到了冰点。
他抬起眼,目光先是极快地、难以察觉地掠过沈沐,然后才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碴砸在玉阶上:
“北戎大王子术赤,勾结西境赵昆,于三日前夜袭呼延律部族王庭。呼延律部……伤亡惨重,具体数目尚无法统计,王庭营地已化为一片焦土。”
“哗啦——”
沈沐手中的一卷屯田图应声落地,滚开老远。
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伤亡惨重……焦土……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军报下的内容更是揪心:“呼延律王子幼弟脱里,在少数精锐‘苍狼卫’拼死护卫下,身负重伤,突围至我镇北关。
据其泣血陈述,呼延律王子为掩护部族突围,亲自断后,身陷重围,最后所见是其……力战不退,至今音讯全无。
脱里昏迷前,唯一所求,便是向我朝……求救。”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在如此惨烈的战事中,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沈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脑海中是呼延律爽朗的笑容,是草原星空下的篝火,是那人将他护在身后的诀别……这一切,难道都已葬送在那片焦土之中?
若我当初没有离开……若我留下……我本可以提醒他,可以帮他改进防御,可以…… 自责与恐惧瞬间淹没了他,那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猛地向前一步,甚至忘了臣子礼仪,一把攥住了萧玄的袖袍,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是完全变了调的嘶哑与急切:
“陛下!发兵!求您立刻发兵!”
他眼眶赤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死死盯着萧玄:
“术赤残暴,赵昆贪婪,他们一旦彻底掌控北戎,下一个目标必是南朝!唇亡齿寒,此乃国之危机!呼延律……呼延律他一直是南朝的朋友,助他,便是稳住我朝北疆屏障!陛下——!”
他看着萧玄,眼神里是纯粹的痛楚、无尽的哀求,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仿佛只要萧玄拒绝、他整个世界都会崩塌的绝望。
萧玄的袖袍被沈沐死死攥住,那力道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来自沈沐全身的颤抖。
与此同时,心口那本以为已被逐渐驯服、蛰伏已久的“焚情蛊”,竟被沈沐这从未有过的、为他人而发的剧烈悲痛与恐慌狠狠引动。
熟悉的、撕裂般的灼痛骤然袭来,如同烧红的锁链猛地收紧,让他呼吸一窒,额角青筋难以抑制地跳动了一下。
但这一次,与以往纯粹的毁灭性剧痛不同。
——那是比蛊毒更尖锐、更无法忍受的东西:是沈沐眼中那份为另一个男人而起的、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恐慌与悲痛。
这画面像一根淬了嫉妒与恐惧的毒刺,比任何生理痛楚都更精准、更深地扎进萧玄的心脏。
他几乎要在这双重冲击下失控。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冲喉而出的血气与撕裂心扉的痛楚一同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刺痛维持着清醒。
他是帝王。于公,北戎内乱,军阀介入,边境危殆,必须果断出手;
于私……他无法对沈沐此刻的眼神说出半个“不”字。那眼神里的绝望,会像另一种蛊毒,将他同样置于万劫不复。
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与心头的刺痛,目光转向萧璟,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燕王萧璟!”
“臣在!”萧璟踏步出列。
“北戎内乱,叛臣勾结外将,王庭危殆,边陲震动。朕命你为北征大将军,总揽北境军政,平叛援戎,震慑不臣!崔琰为随军司马,参赞军务!即刻点兵,北上驰援,务必稳定大局!
“臣,领旨!”
萧璟与崔琰同时躬身,声音斩钉截铁。
就在萧璟领旨,气氛肃杀凝重之际,沈沐猛地抬起头,他眼眶依旧泛红,但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再次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臣请随军同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沈沐急促地呼吸着,仿佛慢一刻都会让远方的悲剧无法挽回,他看向萧玄,又看向萧璟,语速飞快:
“臣在北戎生活数月,对王庭周边地形、大小部落分布、水源草场了如指掌!
臣更认得呼延律世子麾下诸多将领,知晓他们的联络方式和可能退守的区域!
由臣引路、招抚,大军可省去探查迂回之苦,直击要害,更能迅速集结反抗力量,里应外合!
此举必能大大缩短战局,减少我军将士伤亡,早日救北戎于水火,解我朝北境之危!”
他这番话,完全是基于对呼延律处境的担忧和对北戎情况的切实了解,是情绪与理智在冲击下混合的产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与真诚。
萧玄的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响。
他看着沈沐那为奔赴险地、救援他人而显得异常明亮和坚定的眼神,心口的蛊毒如同被再次投入烈焰,灼痛难当。一股混合着暴戾、恐惧与占有的冲动,冲垮了帝王的理智。
“不准。”
萧玄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两个字,砸在寂静的大殿里,让空气都为之一凝。他死死盯着沈沐,试图用帝王的威严压住那股要脱离掌控的恐慌。
“陛下!” 沈沐脸上血色尽褪,急声欲辩。
就在这时,崔琰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声音却平稳清晰地切入这紧绷的对峙:
“陛下息怒。臣以为,沈参议赤诚为国为友,其情可悯,其言更有理。
北戎情势瞬息万变,若有熟知内情之人指引,确能减少我军将士无谓牺牲,把握最佳战机。此乃以最小代价,稳固北疆之良机。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他将“将士牺牲”与“北疆大局”轻轻放下,成了压在萧玄“不准”二字上的第一块重石。
萧玄的眼神如冰刃般扫过崔琰,那其中的警告与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朕说了,不准。”
萧玄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冷,近乎偏执。
他看向沈沐,试图在那双眼里找到退缩,“前线凶险,非你所能想象。朕已有决断,此事毋庸再议!”
他以为自己的冷酷能吓退沈沐,至少能让他迟疑。
然而,沈沐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烈。
那里面是呼延律可能浴血的身影,是脱里绝望的哭泣,是他自己无法摆脱的“若我留下”的梦魇。
在满朝文武、在萧玄压抑着暴怒的注视下,沈沐忽然后退一步,随即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一弯,竟是在这庄严的金殿之上,对着萧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陛下!”
他的额头重重触地,发出清晰的一声闷响,再抬起时,额上已见红痕,声音嘶哑却穿透大殿,
“臣自知此请强人所难,但北戎存亡一线,朋友生死未卜!臣恳求陛下,准臣随军北上!若因臣之故能早一刻平定叛乱,多救一人,臣纵死前线,亦无憾无悔!求陛下……成全!”
这一跪,一叩首,一番以生死明志的誓言,如同最沉重的砝码,彻底压垮了天平。
萧玄看着跪在他面前,以最卑微姿态做着最决绝请求的沈沐,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锁链正在他们之间崩断。
他意识到,自己若再强行说“不”,禁锢的将不仅是沈沐的身体,更会彻底碾碎他们之间这些时日艰难建立起来的一切。他将永远失去沈沐的心。
那股绝望的无力感,混合着蛊毒的灼痛和心脏被撕裂的剧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萧玄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再开口时,声音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沙哑,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准。”
这一个字,轻若尘埃,却重似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