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宣政殿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季节不符的沉闷。
今日廷议的核心,是审议崔琰耗时三月、精心拟定的《考功新法》。
此法较之以往更为激进,旨在将官员晋升与民生政绩直接挂钩,并引入极其精密的量化指标与交叉审核机制,堪称崔琰试图打破门阀垄断吏部的一次强力尝试。
他甚至在私下向燕王萧璟断言,此策若行,十年内可使吏治清明三成。
此刻,崔琰立于殿中,从容不迫地阐述着他的构想。
他引经据典,数据翔实,逻辑环环相扣,将新法的必要性与优越性剖析得淋漓尽致。
不少务实派官员听得频频颔首,而几位出身勋贵的老臣,脸色已逐渐沉了下来。
萧玄端坐于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神情莫测。
崔琰言毕,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他能感觉到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有钦佩,有忌惮,更有冰冷的审视。
他等待着,心中并非全无把握。此策之利,昭然若揭。
然而,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却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
“崔卿之策,思虑周详,用心良苦。”萧玄开口,是惯常的、听不出喜怒的语调。
“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北戎局势未明,西境亦需安抚稳定。吏治革新,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以稳妥为上。”
话语微微一顿,那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众臣,最终落回崔琰身上。
“不若,先于京东两路试行,待成效显着,再议推广之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臣附议!先行试点,最为稳妥!”
几位老臣几乎是立刻出列附和,声音洪亮,带着如释重负的快意。
试行。推广再议。
熟悉的挫败感,如同西境带着沙砾的风,再次刮过崔琰的心头。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起在西境时,那份精心构划、足以扭转局部战局的进军方案,因朝中某位重臣的侄子在敌对方军中担任闲职,被一纸“恐伤和气”的调令全盘打乱,致使数千将士白白牺牲在错误的战场上;
他想起那份关于改革边市、以商制夷的长策,因触及某些垄断商团的利益,被轻飘飘地斥为“与民争利”,束之高阁;
还有更多,更多……那些他以为能定边疆、安黎庶的谋划,最终都倒在了一句句“大局为重”、“时机未到”的考量之下。
一次又一次。
他总以为,只要证据足够确凿,逻辑足够严密,就能让远在庙堂之上的人看清利弊。
他曾在西境的风沙中,在边关的烽火下,如此坚信着“才智”的力量。
可现实是,他算得准敌军的动向,算得准天时地利,却算不准这权力场中盘根错节的利益与人心。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被权力反复愚弄的冰冷愤怒,再次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每次以为看到了绿洲,走近却发现只是更为广袤的、名为“权衡”的荒漠。
原来,并非我的才智不足,而是这规则本身,从不是为了“最优解”而设。
它服务的,永远是权力的平衡,是位置的稳固。
我在西境沙场上锤炼出的谋略,在这些面前,与纸上谈兵并无区别,都是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搁置的……棋子。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帝王。
萧玄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意外,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属于掌控者的平静。
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甚至,这可能本就符合他所期望的朝局平衡。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垂下了眼帘,掩去其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躬身道:“陛下……圣虑周祥,臣,遵旨。”
退朝的钟声冗长而沉闷。
崔琰随着人流走出宣政殿,初夏的阳光明媚刺眼,落在他身上,却只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西境最冷的冬夜还要凛冽。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专注于图纸和数据的身影——沈沐。
他那套纯粹依靠逻辑与数据的体系,他那试图将万物都纳入理性框架的天真……像极了当年初至西境,以为凭借兵书战策就能平定边疆的自己。
萧玄今日能为他破例,给他舞台,是因为他的“不同”尚在掌控,甚至有趣。
可一旦他的“理性”触碰到真正的权力核心,一旦他那套“标准”威胁到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今日我的遭遇,会不会就是他明日的结局?甚至……更糟?毕竟,他连西境的风沙都未曾经历过,如何懂得这权力倾轧的残酷?
这个推演出的未来,让崔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同类才华可能被埋没的惋惜,更像是在眼睁睁看着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正被无知者捧向坚硬的现实,即将摔得粉碎。
不,不能这样。
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念头,在他一片死寂的心湖中破土而出。
既然规则注定无法守护“纯粹”,那么,唯有打破规则,由我亲手……来保存这份不容于世的“完美”。
就像当年在西境,为了保住一座关键军镇,有时也不得不行一些……非常之计。
——
当晚,御书房内。
沈沐整理着今日的议事记录,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陛下,臣观崔先生今日所献《考功新法》,条理清晰,切中时弊。若真能推行,于吏治革新大有裨益。
不知陛下为何......
萧玄从奏折中抬起头,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他的策论确实精彩。但治国不是解算术题,不是逻辑完美就一定能推行。
他放下朱笔,语气平静:朝中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出身勋贵世家,若强行推行此法,引起的反弹会让朝局动荡。如今北戎虎视眈眈,西境刚平,朕不能冒这个险。
沈沐若有所思:所以陛下选择先行试点,既是验证新法,也是......安抚各方?
不错。
萧玄目光深远,崔琰的才华朕从不怀疑。但他太过执着于最优解,往往忽略了人心向背、势力平衡。为臣者当如是,为君者却要懂得权衡。
他顿了顿,看向沈沐:你觉得崔琰此人如何?
沈沐沉吟道:崔先生才思敏捷,见识广博,与臣探讨学问时每每能发人深省。只是......他微微蹙眉,有时总觉得他看向臣的眼神太过灼热,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
萧玄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因为他确实在审视。在崔琰眼中,这世间万物都是可以衡量、可以利用的棋子。包括你,也包括朕。
这番话让沈沐心头一震。他想起与崔琰的每一次交谈,那些看似随意的点拨,那些若有所指的提醒,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
那陛下为何还如此重用他?
因为他的才华确实难得。萧玄语气淡然,只要用得其法,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就是一柄利剑。但你要记住——
帝王的目光陡然锐利: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一个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的人。因为在他心中,从来没有不能舍弃的棋子。
这番话在沈沐心中回荡。他原本确实欣赏崔琰的才智,甚至觉得在这深宫中能遇到这样的实属难得。但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份知己之情。
而此刻的崔琰,正独自在府中对弈。
黑白子在棋盘上交错,如同他心中的天人交战。
今日朝堂上的挫败,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带走沈沐的决心。那个纯净如雪的灵魂,不该被这肮脏的权力场污染。
既然规则注定无法守护,那就打破规则。他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由我亲手......来保存这份完美。
烛光下,他的眼神坚定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