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宫廷的琉璃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距离“哥夫”误会的澄清,已过去数日。然而,紫宸殿内的氛围,并未如沈沐所期望的那般真正松弛下来。
误会解除的狂喜之后,萧玄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变得更加……卖力。
各式各样精巧的玩意儿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入殿中,从需要耗费数个时辰才能解开的同心锁,到一副他亲自挑选的、由暖玉和墨玉制成的双陆棋。
萧玄处理完政务,便会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一同研究,眼神灼灼,带着全然的专注与期盼。
“沈沐,你看此物,机关精巧,据说前朝巧匠也需三日方能解开。”萧玄将一枚结构繁复的金属球递到他面前,语气是惯常的、不容拒绝的温和命令。
沈沐沉默地接过,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纹路。
他能解开,甚至能很快看穿其中的关窍。但这过程本身,只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这更像是一场由帝王主导、他必须配合出演的、关于“融洽”的表演。
他顺从地摆弄着,思绪却有些飘远。
直到高德胜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说是太医院院判有关于药材的疑难,需请教沈待诏,才将他暂时从这无声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他几乎是带着一丝解脱,起身告退。
穿过重重宫阙,他并未直接前往太医院,而是下意识地走向了翰林院附近那处临水的清静亭台。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理清心中那越积越厚的滞闷。
然而,亭中已有一人。
青衫儒雅,风姿清举,正是崔琰。
他正凭栏而立,望着池中几尾悠游的锦鲤,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平和的笑意。
“沈先生,好巧。”
“崔先生。”沈沐微微颔首。
“既然巧遇,不知可否叨扰先生片刻?”崔琰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姿态从容。
“日前偶得前朝《缀术辑遗》摹本,内有几处算理,艰深莫测,百思不得其解。素闻先生博闻广识,尤精数理,特来请教。”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态度诚恳而不卑微,让人难以拒绝。
更重要的是,他提及的《缀术辑遗》,正是沈沐在另一个时空也曾听闻过的、于此世已然失传的算学典籍。
沈沐沉寂已久的研究之心,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走到亭中石桌旁:“崔先生请讲。”
最初的探讨仅限于书本。但很快,崔琰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先生请看此题,涉及田亩测量与赋税分摊。若将此理推及漕运,计算漕船吃水、河道深浅与货运总量之关系,是否可优化调度,减少搁浅与延误?”
沈沐眸光微动,几乎是本能地接话:“可引入标准计量单位,建立数据库,根据水位季节变化动态调整船队与载重……”
“妙极!”
崔琰抚掌,眼中的赞叹几乎要满溢出来:“先生此法,简直是户部梦寐以求的神器!若能以此理清天下丁口、田赋、仓储,则四海虚实,尽在掌控,再无人能在账目上欺上瞒下——此乃真正经世济民之学!”
他看向沈沐,语气带着一种沉静的、极具说服力的力量:
“先生信手拈来,便是经世致用之学。这等才智,若仅用于宫苑嬉戏,或……”他顿了顿,声音略低,却字字清晰,“……或侍奉君侧,消磨于器物玩好之间,实乃江山社稷之失,亦辜负了先生胸中所学。”
这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沐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价值”的门。
一股混杂着知遇之感与巨大委屈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崔琰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失态,转而以请教的口吻,提起了他与燕王在西境时亲历的一桩旧案:
“去年西境备战,军需粮草转运损耗巨大,各方推诿,即便燕王殿下亲临,亦耗费月余方才理清头绪,裁定各方权责。在下当时随行,亲眼所见,始终觉得其中或有更优解。不知先生若在场,会如何看待此事?”
这已不再是纯粹的学术探讨,而是一次小范围的“政务问策”。
沈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据现代管理学的思路,条理清晰地阐述了预算审核、流程监督与绩效评估相结合的方案。
崔琰听得极其专注,期间不曾打断一次,直到沈沐言毕,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异彩连连,起身,对着沈沐郑重一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格局深远,见解更是精辟至极。若他日朝堂之上,能常闻此等清音,实乃国朝之幸。”
平等的姿态,认真的倾听,毫无保留的认可。
这一切,与紫宸殿内那充满了单向期待与压迫感的“示好”,形成了如此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这一刻,沈沐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是他一直以来用以麻痹自己、勉强维持平静的外壳。
辞别崔琰,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春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方才亭中那场酣畅淋漓的头脑风暴,像一场短暂而美好的幻梦。
梦醒之后,现实显得格外逼仄。
他踏入紫宸殿。殿内暖香依旧,萧玄正坐在窗下,手中把玩着一件新的物事——
一套用料极尽奢华的玉质拼图。见他回来,萧玄立刻抬眼望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专注与……等待。
“回来了?”
萧玄放下拼图,语气温和,“太医院的事可还顺利?来看看这个,和田美玉所制,据说图案暗合星宿之理。”
沈沐看着那华美却无用的玉片,再看看萧玄那带着一丝讨好与期待的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窒息感缠绕着他。
这里的一切,这华丽的宫殿,这至高无上的宠爱,都像一张无形而密实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在这里似乎只为了维系一人的生命;
他超越时代的学识,在这里只能用来解谜游戏。
崔琰为他打开的那扇窗,让他窥见了宫墙之外,一个能让他的大脑和才华真正自由运转、创造价值的广阔世界。
而那扇窗外的光亮,恰恰照出了他此刻所处的金丝牢笼,是何等的精致,又何等的令人绝望。
他对目前处境的不满,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不仅仅是对情感方式的不满,更是对一个独立灵魂被强行禁锢、才华被无情浪费的,最深沉的无言抗议。
他站在原地,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过去,只是觉得这满殿的辉煌,刺得他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