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的回信在萧玄的案头压了两日,最终,在一个秋阳慵懒的午后,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沈沐手中。
他展开信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呼延律那熟悉而沉稳的笔迹。
信中依旧只报平安,言简意赅地提及商路与部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与权力倾轧都掩藏在平静的文字之下。
但沈沐的目光停留在最后那句“草原永远是你的家,鹰骑永远等待你的指引。珍重,待重逢”时,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呼延律……他总是这样。将最沉重的担子独自扛起,却把最温暖的庇护所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这份过于厚重的情义,在此刻,竟比指责更让他感到无力和愧疚。
他的思绪被旁边那充满活力的、略显潦草的字迹打断。是脱里。
少年在信中絮絮地抱怨着那“根本踢不远”的羽毛球,字里行间却满是亲昵的依赖。
当看到那句“下个月便是我的成人礼了,哥夫,你能赶得回来吗?”时,沈沐紧抿的唇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牵起了一抹的弧度。他能想象出,脱里抓耳挠腮研究那羽毛球的懊恼模样。
他铺开新的信纸,沉吟片刻,开始回信。
详细描述了如何制作轻便而富有弹性的球拍,用何种木材、如何绷线,并详尽说明了比赛的规则——如何发球,如何界线,何为输赢。
笔触冷静清晰,如同撰写一份医案。
然而,当笔尖行至末尾,触及那个关于归期的、热切的询问时,他却停滞了。
他无法给予呼延律任何实质的帮助,甚至无法回应那份沉默而厚重的期待。
最终,他只干涩地写道:“京中事务繁多,归期难定。愿你成人礼顺遂,勇毅长存,成为草原上真正的雄鹰。”
搁下笔,他望着窗外四方的天,心中的去意与现实的禁锢,绞成一股无声的叹息。
他并不知道,自己阅读来信时那抹转瞬即逝的、带着宠溺的柔和笑意,以及书写回信时专注的侧影,早已被隐在暗处的眼睛,一丝不落地描绘给了萧玄。
是夜,萧玄依旧带着一身清冽的沐浴后的湿气与水汽,极其自然地占据了沈沐床榻的外侧。
锦被掀开,带起微凉的空气,随即是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龙涎香的温热体息笼罩下来。手臂习惯性地穿过沈沐的颈下,将他圈进怀里。
然而,今夜他却并未即刻闭眼。黑暗中,沈沐能感觉到,那抵在自己发顶的下颌微微动了动,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后最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微的战栗。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在帐幔内蔓延,唯有彼此交错、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就在沈沐以为他已然入睡时,萧玄低沉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被夜色浸润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幼稚的、却又无比强势的执拗:
“那个羽毛球,”他顿了顿,仿佛在齿间细细研磨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最终以一种宣告般的语气说道:“朕也要。”
沈沐的身体在他怀中绷紧了一瞬。随即,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混杂着疲惫,他在这皇城之内,又何曾有过半分真正的私密?
“是,陛下。”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臣明日便试着制作。”
得到这声应允,萧玄似乎终于满意了。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人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严丝合缝,仿佛唯有这种肌肤相贴的亲密,才能确认这份存在完全属于自己,才能将北戎草原上那些不该存在的牵挂,彻底挤出这方寸之间。
——
次日,沈沐便寻了材料,依照记忆,做出了相对简易的球拍和羽毛球。
在萧玄的示意下,两人在御花园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进行了一场沉默而诡异的“比赛”。
萧玄身手矫健,学习能力极强,挥拍、击球,动作迅疾而充满力量,带着沙场武将特有的利落,不过几个回合便掌握了关窍。
他并非为了玩乐,那专注而深邃的眼神,更像是在征服一件新的、与沈沐紧密相关的“所有物”,急于探索并宣告其主权。
沈沐沉默地站在他对面,看着这位平日里威仪深重的帝王,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去对待这只轻巧的羽毛球。
汗水沿着他锐利的颌线滑落,某一瞬间,当羽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沈沐的目光追随着那抹飘忽的白色,竟有片刻的恍惚。
这是自归来后,萧玄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一种……剥离了病弱与冰冷、纯粹属于生命本身的、灼热的生机。
他依旧沉默地配合着,挥拍,回球。
但那份配合里,少了一些机械的麻木,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动容。
——
很快,帝王亲自参与的游戏,本身便是最有效的诏令。
不过几日功夫,这种名为“羽毛球”的新奇玩物,便如同春风野火,率先在宫廷贵族与年轻官员中风靡开来。
宫中空地、世家园林,常可见到锦衣华服的人们挥拍击球的身影,成为了时下最时髦的雅趣。
这日散朝后,崔琰信步穿过宫苑,恰见几名年轻侍卫正在为一只白色羽球的落点而嬉笑争辩。
他驻足旁观了片刻,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凤目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更深的玩味。
他早已查明,此物源于沈沐。
能创造“心域”之学,能化解马瘟,能规划商路,能以奇法克制“焚情”,如今,竟还能随手创造出这般精巧而富有生趣的玩物……此人胸中,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广阔而奇异的世界?
萧玄将其拘于身边,只知索取陪伴与爱恋,却仿佛守着一座无尽的宝藏,只取了一瓢饮。在他崔琰看来,这简直是最大的浪费。
看着那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羽球,一个念头在崔琰心中愈发清晰:
沈沐其人,其智,其能,绝不该只是帝王掌中一只被折断羽翼、仅供玩赏的金丝雀。
他应该,也值得,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纵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