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波,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虽留有湿痕,但表面已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尘埃落定,萧璟以雷霆手段稳住了朝局,肃清了叛党余孽。
太极殿前染血的金砖已被擦拭干净,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从未发生。
然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归途上,另一种无声的波澜,正在龙辇华贵的车厢内悄然涌动。
车内,沈沐端坐一侧,手中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染上南国葱郁景致的田野。
他的侧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疏离。
萧玄靠在另一侧的软枕上,身上盖着薄裘。他的脸色比起在边境时已好了太多,虽仍清瘦,但那股萦绕不散的灰败死气已然褪去,深陷的眼窝也丰润了些许,显露出原本凌厉俊美的骨相。
只是眉宇间,总凝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沈沐身上。
他感觉到,随着自己身体的日渐好转,那个在生死边缘紧紧抓着他的手、会在他痛极时拥抱他、甚至在他耳边低语鼓励的沈沐,正在一点点后退。
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空旷却冰冷的沙滩。
“陛下,该用药了。”
沈沐合上书卷,从旁边温着的药壶中倒出小半碗浓黑的汤药,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递过药碗,动作恭敬,带着医者的严谨,却也带着臣子对君王的距离。
萧玄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沈沐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沈沐。”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此处没有外人。”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那冰冷的、象征着权力与隔阂的“陛下”。
沈沐执着药碗的手稳稳停在半空,闻言,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清晰:“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药需趁热服用,请陛下用药。”
“陛下”、“陛下”、又是“陛下”!
萧玄胸口微微一堵,那熟悉的、因“在意”而引发的细微刺痛感,如同细小的针尖,悄然刺了他一下。
这痛楚远不及“焚情蛊”发作时的万一,却因其背后代表的意义,而更让他心烦意乱。
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比不上心头那股莫名的涩意。
他放下药碗,目光依旧锁在沈沐身上。
“朕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萧玄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笨拙,“不必如此……拘礼。”
沈沐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让人探不到底。
“陛下言重了。臣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离,“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
医者的本分。
好一个医者的本分。
萧玄的心沉了下去。所以,那些日夜不休的守候,那些在剧痛中紧紧相拥的体温,那些在他耳边响起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声音……都仅仅,只是“医者的本分”吗?
那呼延律呢?在北戎,你对他,也是“本分”吗?
那个名字和随之而来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强烈过一阵的闷痛。他放在裘毯下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白。
他不懂。
他经历过最极致的痛苦,也清晰地确认了沈沐在他心中的分量,重逾自己的性命。他想要靠近,想要抓住,想要将这个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以往的“爱”,于他而言,是强取,是禁锢,是占有。是用金链锁住,是用皇权压迫。他只知道那种毁灭性的、带着痛楚的执着。
而现在,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份情感的珍贵,当他想要去“爱”而不是“占有”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手足无措。
示弱?他做了,借着病情,他近乎无赖地要求沈沐随行。
放低姿态?他尝试了,他想让他叫自己的名字。
可换来的,是更加礼貌而坚定的后退。
他像一头被困在琉璃罩中的猛兽,看得见近在咫尺的渴望,却找不到打破隔阂的方法,每一次试图靠近,只会让那层屏障更加清晰。
车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滚滚向前的噪音,单调地重复着。
良久,萧玄近乎赌气般地闭上眼,不再看沈沐。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控制不住那蠢蠢欲动的、属于帝王的强势,会再次用错误的方式,将眼前这人推得更远。
沈沐看着萧玄闭上眼后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默默转开了视线,重新拿起医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何尝感觉不到萧玄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烦躁,以及那隐藏在帝王威仪之下、近乎笨拙的试探。
“焚情蛊”的真相像一把双刃剑,一面让他洞悉了那残酷的病理机制。
另一面,也无比确凿地向他揭示了:萧玄爱他,爱到足以引发这噬心蚀骨的剧痛,爱到愿意用伤害他自己的方式来试图“保护”对方。
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清楚地知道对方深爱着自己,这份爱猛烈而绝望,经由“焚情蛊”的折射,显得毋庸置疑。
然而,正是这份过于沉重和扭曲的爱,让他不敢回应,甚至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无法确定,萧玄此刻这份日益强烈的“在意”,在剔除了病症导致的依赖后,那份爱的本质,是否仍是带着毁灭气息的占有?
他不敢去赌。
更让他心绪复杂的是对自身未来的茫然。
返回那座九重宫阙之后呢?难道要继续以那个“待诏”身份,困守在紫宸殿的一隅吗? 这绝非他想要的。他来自一个崇尚独立与自我实现的时代。
或许,等萧玄病情稳定,他可以请辞。天高海阔,无论是隐于市井,还是……思绪飘向了北方。
呼延律,还有脱里那孩子,他们现在如何了?王庭内部权力倾轧从未停歇,虽然他离开时表面平静,但难保没有暗流涌动。
无论如何,呼延律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最初且唯一给予他毫无保留的温暖与庇护的人。等回到京城安稳下来,也该想办法给他报个平安。
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层更深的现实忧虑覆盖。
萧玄会放他走吗?会允许他与北戎、与呼延律再有任何联系吗?
这个男人不懂如何去健康地爱一个人,却太懂得如何禁锢。
他在如何不刺激病情恶化、并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难题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叫一声“陛下”,是刻意拉开的职业距离,是清醒的自我保护。提醒对方,也警醒自己——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君臣之别,以及那份他确知存在、却因过于汹涌而不敢承接的、名为“爱”的诅咒。
归途漫漫,前路的心障,比来时的风雪更加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