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商队,在历经了风霜与考验后,终于满载着远超预期的希望与收获,踏上了归途。
这趟旅程远非一帆风顺。
当商队千辛万苦抵达第一个西域大邦“龟兹”时,迎接他们的并非热情,而是戒备与审视的目光。
北戎人以勇武着称,但在精明的西域商人眼中,他们更像是潜在的劫掠者,而非可信的贸易伙伴。
最初的接触充满了挫折。
语言不通,习俗各异,北戎人惯常的直来直往在复杂的商业谈判中处处碰壁。
对方坐地起价,对北戎带来的毛皮和战马百般挑剔,却在盐铁等重要物资上寸步不让,谈判一度陷入僵局。
关键时刻,沈沐站了出来。
他凭借过人的观察力与学习能力,迅速掌握了简单的西域商贸通用语,更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摸清了对方首领的脾气与真正需求。
他没有纠缠于一时的价格高低,而是在一次气氛凝重的会谈中,抛出了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方案。
他不仅提出以物易物,更创造性地提出了 “长期贸易协定” 与 “货物分级定价” 的概念。
将北戎的战马根据脚力、年龄、驯服程度细分等级,对应不同的盐铁兑换比例;
同时承诺,若龟兹商人愿意提供稳定的盐铁供应,北戎商队将优先向他们提供最上等的毛皮与战马,并保障其商队在草原通路上的安全。
“单次的交易如同沙漠中的雨水,珍贵却短暂。”沈沐通过翻译,声音平稳而有力,“但我们寻求的,是如同雪山融水般源源不断的友谊与共赢。一条稳定的商路,带来的财富将远超眼前这些许差价。”
他描绘出一幅双方共同繁荣的图景,并巧妙地利用其他西域小邦也在观望的态势,施加了无形的压力。
这番既有远见又具操作性的提议,以及沈沐在谈判中展现出的从容与智慧,最终打动了疑虑重重的龟兹商人。
这仅仅是开始。在其后的旅途中,沈沐因地制宜,或展示北戎勇士的骑射之术以震慑宵小,或利用心理学技巧揣摩对方心理底线,甚至帮助某个绿洲城邦的首领解决了一个困扰许久的内部管理难题,以此换取了极其优惠的贸易条件。
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次成功都来之不易。
因此,当王庭那熟悉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归来的队伍携带的不仅是物资,更有一种历经磨砺后淬炼出的昂扬朝气与无比的自信心。
马车上,不再仅仅是北戎的毛皮和战马,更多了许多前所未见的物事:成块的、带着晶莹颗粒的岩盐;
打造精良,闪烁着异域寒光的弯刀和铁器;色彩绚烂、纹理独特的西域地毯;
以及各种气味奇特的香料和装在皮囊里的珍贵药材。
北戎王亲自率领众首领出迎,当看到那实实在在的盐铁和琳琅满目的货物时,即便是最保守的首领,眼中也露出了震撼与喜悦的光芒。
这条“草原丝绸之路”的首航成功,不仅解了部落的燃眉之急,更向他们展示了一条充满无限可能的、独立的生路。
沈沐作为此策的首倡者和核心规划者,自然受到了英雄般的瞩目。
他清瘦了些,肤色被草原的风沙染上了些许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沉静明亮,仿佛经过这次远行的洗礼,内在的格局更为开阔。
呼延律站在他身侧,看着众人簇拥下的沈沐,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骄傲与难以言喻的柔情。
这一路的并肩前行,生死与共,身边这个人,是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珍宝。
随队同行的苏伦老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抚须微笑,眼中是了然与欣慰。
盛大的庆功宴持续了三天。待到喧嚣渐歇,苏伦向沈沐和呼延律提出了辞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老夫此行,得遇沈小友,畅论医道,已是意外之喜。如今见商路已通,北戎困境得解,也是时候继续老夫未尽的旅程了。”苏伦语气平和,带着超然物外的洒脱。
沈沐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挽留不住。
这段时间同行,他与苏伦亦师亦友,不仅在医术上获益匪浅,对方那份洞明世事的智慧也让他深受启发。
“先生一路珍重。”沈沐与呼延律一同将苏伦送至王庭之外。
临别之际,苏伦从随身的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极为仔细的物件。那油布边缘已显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沈小友,”苏伦将包裹递给沈沐,神色变得有些郑重,“你我相识一场,论医相得,亦是缘分。此物,便赠予你了。”
沈沐双手接过,入手感觉并非书册的方正,反而有些卷轴的弧度,质地坚韧,似皮非皮,似绢非绢。
“这是……”沈沐略有疑惑。
“此乃老夫年轻时,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下,于一座废弃的古庙中所得。”
苏伦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并非什么惊世秘籍,只是一卷残破的古老行医札记。着者不详,年代亦不可考,其上所载,多是一些光怪陆离、近乎传说的病例,与当今主流医道大相径庭,许多论述更是匪夷所思。”
他顿了顿,看向沈沐,眼神深邃:“老夫观你思路天马行空,不囿于成法,尤擅从心绪、环境等无形之处探究病源,或许……这卷不合时宜的旧物,或许能助你将此道拓展得更深。”
沈沐心中一动,郑重地将包裹收起,深深一揖:“多谢先生厚赠,沈沐必当仔细研读,不负先生期望。”
苏伦含笑点头,又对呼延律道:“世子,沈小友乃世间罕见的璞玉,望你善加珍视。”
呼延律肃然回礼:“先生放心,律必竭尽全力。”
苏伦不再多言,拄着木杖,带着药童,转身向着与来时不同的方向,缓步而去,身影渐渐融入草原与天际相接的远方。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朝皇宫。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玄越发清瘦的侧脸。
影卫刚刚低声禀报了北戎商队大获成功的消息,言语间难免提及沈沐在此事中展现的卓绝才智与日益提升的声望。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萧玄缓缓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叩。良久,他唇角竟牵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像是欣慰,又掺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苦涩。
“西行商路……他竟真的做成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了,他看中的人,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能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他能想象那人站在广阔草原上,从容筹划,挥洒才智的模样,定是比困在紫宸殿偏殿时,更加耀眼夺目。而这光芒,他却再也无法亲手触碰,甚至……只能远远听闻。
就在这思绪翻涌的刹那——
心口猛地一悸!那熟悉的、如同被冰锥刺入的锐痛毫无预兆地爆发,比平时更加尖锐,更加持久!
疼得他瞬间弯下了腰,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坚硬的紫檀木桌面,额角沁出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与这噬心的痛楚对抗。
这该死的“焚心蛊”……近来发作得越发频繁,也越发剧烈了。每一次,都像是对他仍保有“在意”这种情绪的残酷惩罚。
他有种预感——自己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恐慌的急迫。
他想再去见他一面。
只是……偷偷地,远远地,再看一眼。
看一眼那个在他生命中短暂停留,却留下最深烙印的人,如今真正恣意飞扬的模样。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这残破的余生和这无解的痛楚,寻得一点虚幻的慰藉,或是……一个彻底的了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他强忍着心口残余的抽痛,缓缓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
他转向殿内深沉的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影,传朕密令,筹备北巡边境事宜。此行秘行,不得走漏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