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碟置于殿外的杏仁糕,成了萧玄眼中一根无形的刺。
他依旧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帝王,批阅奏章、处置政事时,眉宇间的威压不曾稍减。
然而,每当间隙,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瞥向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见那碟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那股似有若无的甜腻气味,如同最细微的毒丝,缠绕在他的呼吸之间,搅动着深埋心底的、属于七岁稚童的惊惧。
“撤下去。”
第一日傍晚,他终于无法忍受,声音冷得像冰。
高德胜躬身应诺,正欲退下。
“且慢。” 萧玄却又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目光幽深地看向静立一旁的沈沐,“沈卿,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看朕坐立难安?”
沈沐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臣只想看到陛下摆脱旧日阴影,重获心神自由。不适,乃是破茧必经之过程。”
“自由?” 萧玄嗤笑一声,眼底却无多少笑意,“朕看你是愈发大胆了。”
话虽如此,他却未再坚持撤走糕点,只是周身的气压更低,伺候的宫人愈发战战兢兢。
萧玄的目光落在沈沐身上,那目光比以往更加复杂,带着审视,带着被触及逆鳞的不悦,却也夹杂着一丝连萧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他需要沈沐的知识来平复他失控的情绪,需要沈沐的存在来锚定他濒临暴走的心神,哪怕此刻带来不适的,也正是沈沐。
第二日,萧玄不再提糕点之事,甚至刻意不再看向殿门方向。
他处理政务的速度快得惊人,言语决策间帝王的果决与威仪尽显,仿佛要用这极致的“正常”来对抗内心的波澜。
唯有偶尔批阅间隙,那骤然收紧的指节,泄露出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沈沐依旧按时前来进行例行疏导,并未刻意提及暴露疗法。
但在引导萧玄放松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紧绷的精神壁垒之下,那暗流涌动的焦虑。
他不再仅仅是旁观,而是在萧玄眉宇间戾气渐生时,适时地出声,用平稳的语调引导其调整呼吸,将注意力拉回当下。
“陛下,臣在。” 在一次萧玄因噩梦惊醒,眼神骤然变得空洞暴戾时,沈沐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萧玄猛地看向他,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杀意与脆弱奇异交织。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沈沐,仿佛在确认眼前之人是真实的锚点,而非虚幻的噩梦。
良久,那骇人的气势才一点点收敛,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声音沙哑疲惫:“……你倒是会挑时候。”
这话听不出喜怒,却让沈沐心中微动。
萧玄没有斥责他的靠近,反而是一种近乎默认的接纳。
第三日午后,萧玄屏退了左右,只留沈沐与高德胜在殿内。他站起身,玄色常服在空气中划出冷硬的弧度,目光直直看向殿门。
“沈沐,”他唤道,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朕过来。”
他没有询问,没有犹豫,仿佛只是要去巡视自己的领地。但那紧绷的背脊和过于平稳的声线,暴露了这看似寻常举动下的惊涛骇浪。
沈沐无声地跟上,落后半步,既保持着臣子的礼节,又确保自己在萧玄的视线余光之内。
萧玄的手按在门板上,停顿了片刻。阳光透过雕花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回头,却清晰地知道沈沐就在身后。
“你说,它伤不了朕。” 萧玄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向沈沐索要一个确切的保证。
“是,陛下。它只是死物,真正的力量,源于陛下的心。” 沈沐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
萧玄不再迟疑,猛地推开了殿门!
炽烈的阳光瞬间涌入,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石阶上那抹刺眼的白色。
熟悉的厌恶与心悸感如期而至,胃部翻搅,冷汗瞬间渗出。
但他没有后退,甚至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就那样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廊下的杏仁糕,与内心深处翻涌的恐惧,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极其艰难的对峙。
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退缩,而身后那个人平静的呼吸,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沐没有出声指导,也没有靠近。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萧玄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又如同最冷静的医者,默许并支撑着这场帝王与心魔的正面交锋。
时间一点点流逝。萧玄的呼吸从最初的急促,慢慢变得深长,虽然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碟糕点,仿佛要将它看穿,看透它背后那段不堪的往事,看透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他周身那种如临大敌的尖锐气息,却逐渐缓和下来。
他忽然侧过头,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沈沐沉静的侧脸上。阳光为沈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他身后森严的宫殿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沈沐,”萧玄的声音带着一丝激越后的沙哑,“若有一日,你以此拿捏朕,朕必亲手杀了你。”
这话语冰冷刺骨,是帝王最直白的警告。然而,在那警告之下,沈沐却听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倚重。
正因沈沐已触及他最脆弱之地,正因这份“依赖”日渐加深,他才更需要用最狠戾的话语来划清界限,来维持他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沈沐微微躬身,语气恭谨却不见畏惧:“臣只愿见陛下心域澄明,再无阴霾羁绊。此心,可鉴日月。”
萧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要将他灵魂都剖析开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的步伐,回到了殿内。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萧玄背靠着门板,并未如上次般滑坐在地,只是闭着眼,平复着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
高德胜无声地递上温茶。
他接过,指尖已不再颤抖。
当晚的疏导,气氛微妙。看沈沐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
依赖的种子已然深种,伴随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帝王本能的多疑。
萧玄心中的坚冰,正被一种复杂难言的力量缓缓消融。这力量里,有理智的引导,有治愈的渴望,亦悄然混入了一丝不该有的、属于帝王私心的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