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燕王府。
夜色如墨,书房内的烛火却燃得正亮,将崔琰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焰微微晃动。
他面前巨大的书案上,铺开着京城布防图与各方势力脉络图,朱笔墨痕交错,如同纵横的棋局。
萧璟离京之前,将京城暗局全权交托给他,并留下了紧急情况下联络玄甲卫暗桩、调动王府潜藏力量的指令与信物。
这份信任重若千钧,崔琰面上却无半分得意,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冰冷的专注。
他知道,王爷正在星夜兼程赶回,他此刻的任务,就是在那之前,确保京城不会彻底失控。
太后一党的攻势,比他预料的更为急切。
弹劾王府属官的奏章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对北衙禁军的渗透与舆论的操控。
“先生,北衙禁军副统领张贲,已将其亲信调至皇城西门。庆王府的私兵,据报已分批潜入城西几处别业,人数不下三百。太后母族、林氏的几位旧部门生,也在四处活动,串联言官。”心腹幕僚低声禀报,语气凝重。
崔琰的目光仍停在布防图上,指尖划过西山锐健营与步军统领衙门的位置,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张贲贪婪却惜命,不是死士。庆王私兵看似凶悍,实为乌合之众,只想趁乱行事,成不了气候。”
他略一沉吟,条分缕析:
“关键有三:其一,步军统领赵崇的态度,他掌京城治安,动向他决定城内是否生乱;
其二,西山锐健营能否按兵不动,或在关键时刻至少保持中立;
其三,太后能否在朝堂上快速形成‘共识’,为她的行动披上合法外衣。”
“王爷正在星夜兼程赶回,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崔琰抬起眼,眸中锐光一闪,“我们的策略,便是一个‘拖’字。要让太后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铺开纸张,笔走龙蛇,下达指令,每一道都精准地敲在对手的关节处:
第一道,给步军统领赵崇。崔琰没有直接拉拢,而是借他一位宠爱的外室近日卷入的一桩官司为由,附上一封密信,写明“此事已按下,无人再究”,又看似无意地提及几位御史正在搜集宗室勋贵的不法之事的“风声”。
信末,才轻描淡写地提醒:“京中流言蜚语,恐伤及无辜,望赵公紧闭门户,静观其变,以免池鱼之殃。”
“赵崇老于世故,胆小恋权,最重身家安稳。收到此信,他必会严令部下不得妄动,作壁上观。”崔琰封好信,语气笃定。
第二道,启动埋在庆王府深处的暗桩,命其巧妙散播谣言:“西山锐健营已得密令,近日操练频繁,凡无陛下虎符或摄政王明令擅动之兵,皆以谋逆论处。”
“庆王色厉内荏,疑心极重。得知西山营可能介入,必会迟疑,集结速度将大减。”
第三道,更为精妙。他动用了那几位以清流自居、在士林中颇有声望的翰林和言官。
但并非让他们上朝弹劾——既然陛下与摄政王皆不在,常规朝会已停,“弹劾”本身也失去了最直接的平台。
崔琰的指令是:让他们以私人名义撰写措辞激烈的奏章,内容并非要求惩处,而是以“风闻奏事”之权,详细揭露那几个依附太后的官员的贪腐劣迹,并提出“此等奸佞,秽乱朝纲,按《大雍律》与《吏部则例》,当由有司先行停职查问,再行定夺”。
随后,将这些奏章副本在士林圈子、茶馆酒楼等舆论场中广为流传,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同时,授意他们联名上书至内阁与都察院,要求启动“核查程序”。
“太后需要‘朝议’来造势,我就给她釜底抽薪。”
崔琰冷静分析,“这些清流奏章虽无法直达天听,但一旦公开,就在士林中形成风潮。内阁与都察院接到联名上书,即便明知陛下静养、摄政王‘染病’,按规章也必须启动内部的‘核查’与‘议处’流程。
这套程序本就繁琐耗时,足以拖延。更重要的是,这等于公然质疑太后所用非人,直接打击她试图营造的‘众望所归’假象,让她在道义上陷入被动,也让她提拔的人陷入被查的泥潭,无法全力为其奔走。”
最后,是关于“玄甲卫”。崔琰手中并无“蟠龙令”,无法直接调动,但他知晓部分暗桩的联络方式和使用权限。他没有要求他们执行危险的刺杀或破坏任务,那会过早暴露这支力量。
他只下达了两条指令:
一,令擅长潜行匿踪的玄甲卫,于今夜秘密拦截或延迟几名太后派往西山锐健营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关键信使,制造一种“信息不畅、阻碍重重”的诡异氛围。
二,令另外几人,于京城几处要害之地,如官仓、武库附近,留下些许不易察觉的、属于玄甲卫的独特标记。
“不必现身,只需让对手感觉到‘存在’,感觉到有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便不敢肆意妄为。疑兵之计,有时胜过千军万马。”崔琰冷静说道。
一道道指令发出,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动着京城各方的神经。他没有调动大军对阵,却仿佛在棋盘上布下迷阵,让对手步步维艰。
幕僚看着崔琰不过片刻便理清乱局、定下方略,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这位崔先生,平日里沉默寡言,每次风云骤起,都能显出其运筹帷幄、洞悉人心之能。
处理完紧急事务,书房内暂时恢复了寂静。崔琰端起早已冷透的茶水,缓缓啜饮一口。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几一角那几封来自边境的密报。
关于那位“沈沐”的消息,夹杂在军情之中,寥寥数语,却格外引人注目。
化解北戎马瘟,或可归因于博览群书;提出并规划西行商路,助北戎打破封锁,此等战略眼光与实操能力,已非常人可及;
而最新传回的消息,更是提及他以一种迥异于传统医道的“陪伴疏导”之法,竟让陛下那连墨尘都宣称无解的“焚情蛊”发作有所缓解,将陛下从濒死边缘暂时拉回……
崔琰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凤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与探究。
“焚情蛊……据墨尘所言,乃极情反噬,心锁自噬之症,至死方休。此子竟能另辟蹊径,以‘陪伴’对抗‘噬心’?”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非以药石,而以攻心。妙哉,此等手段……”
他脑海中迅速推演着沈沐可能采用的方法,越是推想,越是觉得此子思路奇诡、手段精妙,实属罕见。
这已非简单的医术,更近乎一种对人心的深度洞察与掌控。
“若此等才智,能用于朝堂,用于天下棋局……”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升起。但他随即压下,现在并非思量此事之时。当务之急,是稳住京城,等待燕王归来。
他将那份关于沈沐的密报轻轻合上,置于一堆普通文书之中,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才华,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眼下,他需全心投入眼前的棋局。崔琰重新将目光投向京城布防图,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