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据点,暗室。
当沈沐被萧璟近乎半扶半架着带入室内时,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与苦涩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摇曳的烛光下,他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那个人。
只这一眼,沈沐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萧玄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是骇人的灰败,深陷的眼窝周围笼罩着浓重的青黑,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唇角残留的一丝暗红血迹,刺目惊心。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呼吸微弱得如同即将断绝的游丝。
这哪里还是那个偏执、暴戾、曾用金链锁住他的帝王?这分明是一具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只余一具空壳的残躯。
沈沐猛地挣脱萧璟的手,踉跄着扑到榻边,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一旁的矮凳。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要去触碰那张脸,却在即将碰到的刹那,猛地缩了回来。
他不能慌。
他是医者。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搭上萧玄冰冷得可怕的腕脉,那底下几乎探不到的微弱搏动,让他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他……一直是这样昏迷?”沈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甚至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在萧玄脸上,不敢移开分毫,仿佛稍一错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
“是。”萧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沉重,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责备,“自那日...从北戎王庭回来后,便一直如此昏迷不醒。
在那之前,他虽每日承受噬心之痛,却始终强撑着一口气。直到亲眼见了你...在那之后,便呕血不止,直至彻底昏迷。太医说...是心神耗竭,蛊毒彻底反噬,已...无力回天。”
蛊毒反噬……
一股混杂着不知是愧疚还是心疼在他胸中翻涌、灼烧。他闭上眼,强行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他俯身,以手背极快地感受萧玄颈侧的体温,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随即轻轻扒开他的眼睑,观察瞳孔的反应;最后甚至将耳朵紧贴在他胸前,凝神细听那微弱而模糊的心音。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果决。
“深度昏迷,体温过低,循环衰竭……”沈沐喃喃自语,用的是萧璟听不懂的词语。他猛地抬头看向萧璟。
来不及细说了,照我说的做!他声音急促却异常镇定,先让他保持呼吸顺畅。
他迅速将萧玄的头轻轻后仰,清理口鼻间的血污,动作熟练得不像个文人。
取参片让他含着,吊住这口气。沈沐边说边解开萧玄的衣襟,用热水擦拭四肢,要一直擦到皮肤泛红。
在萧璟震惊的目光中,沈沐开始有节奏地按压萧玄的胸口:这样能帮他的心脉继续跳动。你记着这个节奏,一会儿换你来。
他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几个关键穴位:这些穴位能护住心脉。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的身子先暖和起来,气血要能流动起来。
参汤要浓煎,但得小口频服。沈沐快速写下药方,他现在受不得猛药,得一点点来。
一切安排妥当后,沈沐俯身在萧玄耳边,用极轻、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狠绝的声音说道:
“萧玄,听着。”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一丝一毫。
“我回来了。”
你不是想要我的回应吗?现在我给你机会...活下去,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不知道昏迷中的人能否听见。他只知道,无论是激将,是威胁,还是别的什么,他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将这个正在滑向深渊的人,强行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参汤的药力和持续物理刺激的共同作用下,萧玄的脉搏终于稍稍有力了一些,虽然仍未苏醒,但至少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边缘。
沈沐几乎虚脱,被萧璟强行扶到隔壁房间休息。他刚坐下,便忍不住闷哼一声,左肩的箭伤因之前的紧张和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已浸透外袍。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疲惫而干裂。
“你的伤……”萧璟皱眉,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狼狈,立即唤来随行太医。
太医小心地剪开他被血黏住的衣袖,清洗伤口时,沈沐疼得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待太医为他重新清洗包扎伤口后,萧璟屏退了左右。他看着沈沐苍白的脸色,沉声开口:有件事,你必须知道。萧璟的语气异常凝重,皇兄身上的焚情蛊,并非后天被人所下,而是...从母体血脉中继承而来。
沈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
萧璟继续道:这是墨尘亲口供认。先皇后...我们的母后,当年便是被此物折磨至死。皇兄与我,都继承了这份血脉中的诅咒。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让沈沐瞬间明白了许多事。原来这不是简单的毒术,而是根植于血脉的宿命。
待萧璟离开后,沈沐独自对着那卷医书出神。
烛光摇曳,映照着泛黄书页上那几行字:此非虫非毒,乃心锁自噬……此蛊无解,至死方休。
心锁自噬……
沈沐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这不是他第一次读到这里,但此刻,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逃亡,亲眼目睹萧玄濒死的模样后,这几个字仿佛有了不同的分量。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肩上的伤痛阵阵袭来,却让他的思绪异常清晰。
不是虫,不是毒……那会是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在他所处的时代,有一种病,患者会在特定情境下产生剧烈的躯体疼痛,但所有检查都显示器官完好。那是心因性疼痛,源于潜意识深处的创伤。
那么呢?
锁……禁锢……条件反射?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听见铃声就会流涎。如果一个人每次感受到爱意,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应该是那个南疆秘术让神经功能出现了损伤,它让掌管爱意与痛觉的神经区域产生了致命的错接,每一次情动,就如同在受损的神经上施加强烈刺激。所谓,更像是一种被固化的病理性神经反射。
而这种被秘术“编程”后的异常神经连接,神经性的缺陷确实会遗传给胎儿
所谓,是因为在古代的认知里,无人懂得如何打破这种深植于潜意识的神经连接。但这恰恰是现代心理治疗的领域!
他要做的,不是消除那个先天存在的神经缺陷,而是通过反复的、精确的刺激,帮助萧玄的大脑在旧的痛苦反射通路旁,建立新的神经连接。
当爱意触发剧痛时,他需要提供足够强大、足够持续的良性刺激——温暖的拥抱、稳定的心跳、安抚的声音——这些感官信号会形成新的电脉冲,在神经网络中开辟新的路径。
一次,两次,无数次......直到大脑学会:在感受到剧痛的同时,也能接收到安全与接纳的信号。
这不是消除痛觉,而是训练神经系统在痛苦中保持功能。最终目标,是让那个先天受损的神经回路,不再完全主宰萧玄的感受。
沈沐站起身,肩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萧玄,他望向隔壁房间的方向,既然这是刻在血脉中的战争,那我们就用后天的意志,来改写先天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