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边境的旷野,风声里已带上北方特有的粗粝。
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商道上,一辆看似运送药材的普通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向着更北方行驶。
萧玄裹在一件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斗篷里,整个人陷在角落的阴影中。斗篷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
随行的老太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小心翼翼地探过身,为他诊脉,或是将温好的药汁递到他唇边。
那药汁浓黑如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萧玄甚至无需催促,便会机械地张口,一饮而尽,仿佛吞咽的不是维系生命的汤药,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药力带来的短暂舒缓,与他身体内部真正的痛苦相比,微乎其微。
越往北行,天气愈发寒凉,夜风也带着渗入骨髓的冷意。而比这寒意更刺骨的,是心口那愈发频繁、愈发剧烈的绞痛。
“焚情蛊”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随着他日益靠近那片草原,变得异常活跃。
不再仅仅是在思念翻涌时发作,有时仅仅是马车驶过一片开阔地,望见天高云淡,想象着那人或许也曾在此策马,那熟悉的、如同被冰锥刺入又狠狠拧转的痛楚便会毫无预兆地袭来。
一次尤为凶猛的发作,让他猛地蜷缩起身子,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痛哼硬生生压回喉咙,唯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深深抠入身下的软褥。
老太医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取出银针,却又不敢轻易下针,生怕加重病情。
“无妨……”
萧玄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他闭上眼,强行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与体内那头因“靠近”而兴奋嘶吼的毒兽搏斗。
在疼痛的间隙,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他看到沿途的风景从南方的稻田水乡,逐渐变为起伏的丘陵,最后是望不到边际的、开始泛黄的草场。
他看到牧民驱赶着成群的牛羊,看到北戎的骑士纵马驰骋,身影彪悍自由。这些景象,本该是作为帝王需要警惕和权衡的边患,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在这里,是否也曾这样纵马?是否也对着这片天空舒展过眉头?
悔恨,如同无声的蚁群,日夜啃噬着他。
他悔于当初的强取豪夺,悔于那根锁住他的金链,悔于每一次因失控而施加的伤害。
若早知道那份偏执的爱意会引来如此恶毒的诅咒,会将两人都推向深渊,他是否还会那样做?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过往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支撑着他这具残破身躯继续北上的,只剩下一点近乎绝望的渴望——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确认他是否真的安好,是否……已不再需要他,甚至已彻底遗忘他。
这个念头,是他濒临熄灭的生命烛火中,最后,也是最顽强的那一点微光。
一路的颠簸与煎熬,马车终于在一处位于边境线南朝一侧、极其隐蔽的山谷据点停下。这里看似是普通的商队驿站,实则是影卫经营多年的秘密巢穴。
萧玄被影卫搀扶着安置进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里。他几乎是立刻瘫倒在榻上,连日的旅途让他精疲力竭。
“陛下,我们已抵达边境。王庭距此尚有数日路程,且守卫森严。”影卫首领“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榻前,声音毫无起伏地禀报。
萧玄极轻地应了一声,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似已耗尽。
“在此……休整几日。”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探查……潜入王庭的路径……等待……时机。”
他需要时间,让这具几乎散架的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元气。他也需要时间,让“影”摸清王庭的守卫规律,找到一个能让他这只濒死的飞蛾,得以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团火焰,完成最后一次扑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