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金銮殿上,看着沈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萧玄便将自己投入了一场无声的、近乎自虐的战争。
晨曦微露,他便已起身,即便脸色苍白如纸,脚步带着不易察觉的虚浮。
御书房成了他最好的避难所。
奏折如山,他一份接一份地批阅,朱笔挥洒,决策果断,仿佛精力无穷。
召见臣子,商议国事,他的思维依旧敏锐,言辞依旧犀利,帝王威仪不曾折损分毫。
他甚至主动过问了许多以往交由内阁处理的琐碎政务,将日程排得密不透风。
高德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几次想劝他歇息,都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
只有萧玄自己知道,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哪怕只是片刻的凝滞,那个名字,那张清冷的面容,就会如同鬼魅般钻入脑海。
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口那熟悉的、如同被无数细密冰针刺入,又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拧转的剧痛。
他用繁重的政务筑起一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将所有的情感与软弱死死封锁在内。他强迫自己只思考边关军报,只权衡朝堂利弊,只算计人心得失。
他必须让大脑被这些“正确”的事情填满,才能将那不该存在的“错误”念头驱逐出去。
然而,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宫人退去,紫宸殿陷入一片死寂时,他筑起的堡垒便如同被潮水侵蚀的沙墙,轰然倒塌。
白日的喧嚣与忙碌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寂静。
没有了奏折,没有了臣子,没有了需要他维持的帝王威仪,那个被他强行压抑了一整天的身影,便再无阻碍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沐清冷的眉眼,他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疲惫的脆弱,他在阳光下舒展的身影,他最后回头时那复杂的一瞥……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萧玄的心上点燃了一簇细小的火苗。
起初只是微弱的灼热感,但随着思念不受控制地蔓延,那火苗迅速连成一片,化作熊熊烈火,在他心窍之中疯狂燃烧、啃噬!
“呃……”
他猛地蜷缩起身子,用手死死抵住左胸,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试图用意志去对抗,去驱散那些影像,却发现越是抗拒,那痛楚便越是清晰、越是猛烈。
他会在剧痛的间隙踉跄着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无垠的夜空。
草原……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那里天高地阔,没有枷锁,没有他这样……会因爱而伤害他的怪物。他应该……是自由的,快乐的吧?
这个念头,本该让他感到一丝安慰,却像是最烈的毒药,瞬间引来了更凶猛的噬心之痛!喉头涌上强烈的腥甜,他强行咽下,只有一丝暗红从紧抿的唇角渗出。
长夜漫漫,每一刻都如同一个世纪。直到天色将明,那蚀骨的疼痛才会因极度的疲惫而稍稍减缓,让他得以获得几个时辰断续而不安的睡眠。
然后,新的一天来临,他再次穿上龙袍,戴上冰冷的面具,走入那片他用政务堆砌起来的、暂时的安全区,周而复始。
紫宸殿的夜晚,成了他专属的炼狱。而那个远在北方的人,既是引动这炼狱之火的源头,也成了他在这无边痛苦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刺的念想。
——
而此刻,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烟尘滚滚。
燕王萧璟几乎是伏在马背上,任由凛冽的寒风如刀割过面颊。他身后,仅跟着不足十骑亲卫,人人面带疲惫,却无一人掉队。
“王爷,再有一个时辰,便可抵达京城!”亲卫统领哑声禀报。
萧璟没有回应,只是狠狠一夹马腹,将速度又提升了几分。他怀中揣着那封字迹潦草、加盖了皇兄私印的八百里加急密信,每一个字都像烙印烫在他的心头。
“见信即刻动身,昼夜兼程返京,不得有误!切莫耽搁,更莫问缘由。”
没有缘由,只有近乎恐慌的急迫。这绝非皇兄一贯沉稳的作风!京中定是出了塌天之事!是太后?是边境?还是……与那个搅得朝野不宁的沈沐有关?
当他终于看到巍峨的皇城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现时,那股不安已攀升至顶点。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了边关风尘与汗水的戎装,持金牌直闯宫禁。
踏入紫宸殿范围,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率先扑面而来。宫人们行走无声,面色惶惶,整个宫殿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挥手屏退欲通传的内侍,径直闯入内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边铜盆中尚未完全清理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他看到了他的皇兄。
萧玄并未卧床,而是披着外袍,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份奏折,似乎在看。然而,那只是“似乎”。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灰败的苍白,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流逝。
眼窝深陷,周遭是浓重的、疲惫不堪的青黑,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不过一年未见,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稳固、如烈日般威严的皇兄,竟憔悴至此!
“皇兄!”萧璟抢步上前,声音因震惊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玄似乎这才察觉到他的到来,缓缓抬起头。看清是萧璟时,他浑浊而痛苦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旋即被更深的阴郁与剧痛留下的余悸覆盖。
“璟弟……”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虚弱,“你……回来了。”
这声呼唤,微弱得让萧璟心酸。
他单膝跪地,紧紧握住萧玄那只搁在膝上、冰冷且微微颤抖的手:“皇兄!臣弟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伤能让你……”他哽住,后面的话无法说出口。
萧玄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已消散,只余下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极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
“无妨。不过是些……积年的旧疾,偶尔发作,不得大事。”
他微微抬手,示意萧璟不必靠近,那动作带着惯有的、属于帝王的疏离与威仪。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开奏折的刹那,萧璟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皇兄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下唇内侧,赫然印着一处新鲜的、被咬破的伤痕,暗红的血痂刺目惊心。
这绝非“无妨”!
萧璟心中巨震,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他太了解自己的皇兄,若非痛到极致,意志坚韧如萧玄,绝不可能在唇上留下如此痕迹。这分明是强行忍耐、咬唇止息时留下的!
“皇兄!”萧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到底……”
“北境如何?”萧玄却不容他追问,径直打断,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奏折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讨论政事时的专注,“羌族近来可有异动?你此番回来,边关防务可都安排妥当了?”
他问得又快又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虚弱与那唇上的伤疤都只是萧璟的错觉。唯有他比平日更加缓慢的语速,以及那在问话间隙,几不可闻地、深深吸入又缓缓吐出的气息,泄露了他正调动全部心力来维持这表面的平静。
萧璟看着皇兄那强行挺直的脊背,那刻意维持在奏折上的、却似乎并未真正聚焦的目光,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皇兄不愿,也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翻涌的担忧与怒火死死压下,顺着萧玄的话头,沉声汇报起西境军务,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异样。
待萧璟言简意赅地禀报完毕,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萧玄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缓缓地将奏折放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刚刚完成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任务。
萧璟抓住这个间隙,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侍立一旁、面无人色的高德胜,声音沉冷如铁:“高公公,陛下这‘旧疾’,究竟是何病症?太医院为何束手无策?”
高德胜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只是惶恐地抬眼望向榻上的萧玄。
萧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皇兄闭着眼,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郁。
此事,他必须知晓,必须警惕。他极轻、却极其肯定地,对着高德胜的方向,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了这明确的旨意,高德胜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朝着萧璟重重磕了个头,老泪纵横,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悲怆:
“老奴……老奴遵旨!”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骇人听闻的真相——“焚情蛊”的存在,墨尘的供述,先帝的旧事,母后的真正死因,以及这蛊毒“情动则心痛,爱深则痛噬”的恶毒机制,断断续续地和盘托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萧璟的心上。
他想起母后当年那温柔背后隐藏的歇斯底里,那最终决绝自戕的惨状……原来,那不是疯魔,是挣扎,是解脱!
这源自母体的诅咒,既然皇兄身负,那么他萧璟……
他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左胸。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萧璟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惯有的、略带冷峭和不羁的神情。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片斩断乱麻的清醒与决绝。
他抬起眼,看着榻上即便在短暂平静时,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痛楚的皇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原来如此……怪不得母后当年……”他顿了顿,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语气转而变得异常坚硬,“罢了,既然动情便是此等下场,我萧璟此生,不碰情爱便是!”
“大不了,这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倒也落得干净!看这劳什子蛊虫,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