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天色将明未明,皇城在晨曦中显露出它森严的轮廓。
金銮殿的、漫长而冰冷的汉白玉御道上,一道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的身影,如同孤狼直面猎人的围场,悍然出现在了森严的宫门之前。
呼延律,他竟然真的来了!
他无视两侧刀剑出鞘的禁卫,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难以掩饰的焦灼,一步步,踏着浸透寒意的晨曦,走向那扇在他面前缓缓洞开的、沉重无比的殿门。
金銮殿上,空荡得能听见心跳的回音。
萧玄独自高踞龙椅,玄色龙袍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坐得笔直,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帝王威仪不曾折损分毫。
唯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袍袖之下,每一寸肌肉都因强行隐忍而绷紧如铁,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以此转移那源自心脉深处、一阵烈过一阵的灼痛。
“焚情蛊”在他做出“放手”决定的那一刻,便如同被激怒的毒龙,在他心窍之中疯狂翻搅、撕咬。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烧红的炭火;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万针穿刺般的剧痛。冷汗,从额角沁出,沿着他冷硬的颌线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
但他不能露出分毫。
脚步声由远及近。呼延律大步踏入殿中,风尘仆仆,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最锋利的鹰隼,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直直射向龙椅上的帝王。紧随其后的,是被宫人引来的沈沐。
沈沐踏入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大殿,第一眼便望见了萧玄。
几乎是瞬间,他就察觉到了异常。
萧玄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丝,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纯粹的暴戾与占有,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仿佛正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可怕的酷刑。
他的坐姿过于僵硬,仿佛稍一松懈便会崩塌。
沈沐甚至能隐约看到,他置于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在微微发抖。
他在忍痛?
沈沐的心猛地一沉。是旧伤未愈?还是……与那夜他突然失控、心痛难忍有关?
“人,你带走。”
萧玄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却更显惊心。
沈沐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玄。他让自己跟呼延律走?这怎么可能?这个偏执到骨子里、不惜以金链锁住他的帝王,怎么会突然放手?
呼延律也是一怔,但他反应极快,眼中闪过狂喜与警惕,他上前一步,急切地看向沈沐:“沈沐,跟我走!”
然而沈沐的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萧玄那强撑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平静,看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的冷汗,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他不能走。
至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萧玄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陛下……”沈沐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您……”
“朕的话,你没听清吗?”萧玄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射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锐利,“还是说,你舍不得走,还想留在这紫宸殿,继续当你的笼中雀?”
这话语尖刻如刀,刻意营造的冷漠与之前他流露出的痛苦形成诡异反差。沈沐被他话语中的寒意刺得一颤,到了嘴边的关切话语硬生生哽在喉间。
呼延律见状,心中焦急更甚,伸手欲拉住沈沐,声音低沉而急切:“沈沐!你还犹豫什么?他肯放你走已是万幸!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沈沐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呼延律的手。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萧玄身上,试图从那苍白而平静的面具下找出真相。
“我不走。”他声音清晰,带着一种本能的不安,“陛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玄在沈沐说出“我不走”三个字时,心中那片被“焚情蛊”炙烤的荒原,竟可耻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与巨大的贪恋。
萧玄将沈沐的挣扎与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尽收眼底。
他在担心我……
这个认知如同甘霖落在焦土,让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收回成命,将人强行留下,哪怕一同沉沦,永堕这爱恨交织、痛楚无边的地狱!
——不!不能!
理智在疯狂呐喊,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放手,是唯一能给他的、扭曲的生路。哪怕这条路,通向的是没有自己的、光明的未来。
“不走?”
萧玄扯出一个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笑容,那笑容因压抑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那就留下。看着他——”他的目光扫向呼延律,杀意凛然,“——死在你面前。”
这句话击中了沈沐的要害。他太了解萧玄,他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
呼延律独自闯入皇宫,若他不走,呼延律必死无疑!他已经欠呼延律太多,怎能眼睁睁看他因自己丧命?
可沈沐怎能不管?
他脑海中闪过黑风峡呼延律浑身浴血却依旧挡在他身前的画面,闪过他背着自己穿越崎岖山林时宽阔却疲惫的脊背,闪过他月下那双灼热坦荡、诉说着“心悦你”的琥珀色眼眸……桩桩件件,情深义重,他欠呼延律的,早已还不清。
如今,呼延律再次不顾自身安危,深入龙潭虎穴来带他走,他若再因萧玄这莫名其妙的“异常”而留下,对呼延律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沈沐的心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他别无选择。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力、愧疚与尖锐痛楚的情绪攫住了沈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极轻、极缓地,转向呼延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
“……我们走。”
呼延律不再犹豫,他立刻上前,这一次,紧紧握住了沈沐冰凉的手腕,力道坚定,仿佛生怕他反悔,也仿佛要借此传递给他一丝力量和温度。“好!”
沈沐任由他拉着,被动地转过身。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终究没能忍住,最后一次回头。
萧玄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钉在权力之座上的殉道者。
天光微熹,落在他脸上,将那抹不正常的苍白映照得愈发惊心。
沈沐清晰地看到,在他转头的瞬间,萧玄紧抿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布满红丝的眼睛里,一直强撑的坚硬外壳仿佛应声碎裂,暴露出其下深藏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舍与痛楚。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未出口的挽留,有孤注一掷后的空茫,还有一丝……沈沐读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那一瞥,如同带着倒钩的芒刺,深深扎进沈沐的心口,并非瞬间的剧痛,而是一种绵长而陌生的酸楚,悄然蔓延开来。
他猛地扭回头,不敢再看。
他有种本能的不安,一种对未知悲剧的预感,以及……一种沉重的、仿佛自己正在亲手扼杀什么的负罪感。
一种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牵念,在他尚未察觉的内心深处,悄悄破开了一角坚冰。
沈沐闭了闭眼,终于狠下心肠,任由呼延律带着他,一步步离开这座禁锢了他太久、却也在此刻让他心乱如麻的紫宸殿。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当确认那两道身影彻底离开视野的瞬间,萧玄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
“噗——!”
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身前冰冷的金砖地面,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每一次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龙椅上滑落,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意识被无边的黑暗与剧痛迅速吞噬。
在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瞬,他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着殿门的方向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握住了一片虚无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金銮殿内,重归死寂。唯有那摊逐渐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与那被强行碾碎、深埋于帝王心底的……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