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荒山破庙。
晨曦透过残破的窗棂,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亮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呼延律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将沈沐更深地护在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脊背为他挡住所有风寒。 他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处理,血渍渗透了包扎的布条,但他浑然不觉。
他低头,看着怀里沈沐苍白如纸的脸,眼神里交织着深不见底的心疼。 即使在无意识的深渊里,那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与痛苦。
昨夜马背上的颠簸与惊惧,终于压垮了这具早不堪重负的身躯。
他记得校场上那个智慧从容、清辉自照的沈先生;记得御书房里那个即便跪着,脊背也挺直如竹的沈待诏。而此刻,他千辛万苦、几乎豁出性命才从炼狱中抢回来的“明月”,却如同被打碎的美玉,黯淡、冰冷,奄奄一息地蜷缩在他怀里。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对萧玄的怒火与对沈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沈沐的状况比想象的更糟。
他浑身滚烫,陷入持续的高烧,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呼延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眉头锁死。
他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用随身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清水浸湿,一遍遍,极尽轻柔地擦拭沈沐的额头、脖颈和手腕,试图用北戎军中处理伤口发热的土法为他物理降温。然而,效果甚微。
看着沈沐气息愈发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呼延律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恐慌的凝重。
他猛地想起什么,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自己染血的衣襟,从最贴身处取出一个小玉盒。打开,里面仅有一颗龙眼大小、色泽莹润的丹药。这是北戎王室秘制的保命丹药,极其珍贵,整个王庭也不过寥寥数颗,是父汗在他临行前亲手所赐,叮嘱非生死关头不可动用。
此刻,呼延律没有丝毫迟疑,小心翼翼地托起沈沐的头,将丹药送入他口中,助其咽下。
做完这一切,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几乎抵着沈沐的额头,在心里默念:“撑下去……沈沐,求你撑下去……我已经把你带出来了,我绝不能在这里失去你!” 他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沉重并未减少分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山林的寂静。
追兵!
呼延律眼神一凛,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他轻轻将沈沐放倒在铺了干草的地上,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移至破庙窗边,透过缝隙向外观察。只见官道方向尘土微扬,一队玄衣轻骑正沿着大路向北疾驰,显然是前往封锁北上要道。
他必须带他走!
他回到沈沐身边,却见沈沐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虚弱涣散,却带着一丝清醒的微光。那保命丹药似乎起效了。
“水……”沈沐的声音细若游丝。
呼延律立刻递上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沈沐缓了口气,似乎凝聚起一点精神,他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也看到了呼延律脸上凝重犹疑的神色。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不能……直接向北。”
呼延律一怔,看向他。
沈沐闭了闭眼,仿佛在积聚力量,再次开口,断断续续,却逻辑分明:“……追兵……会预判……最优路线……反其道……险峻处……或有一线生机……”
他没有提出具体的,而是给出了一个基于心理博弈的战略方向:放弃容易被预判的“最优路线”,主动选择更艰难、更不被看好的路径。
呼延律琥珀色的眼眸骤然一亮,如同拨云见日!这思路与他的直觉不谋而合,却比他想得更深、更透!
“好。我们向西,进山。”
他果断背起依旧虚弱的沈沐,放弃了庙后通往北方的小路,转而钻入西面更为茂密崎岖、人迹罕至的深山。
接下来的路途愈发艰难。他们昼伏夜出,专走险峻小道。沈沐虽退了烧,但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只能伏在呼延律背上,由他背负前行。
夜幕再次降临时,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呼延律将他小心地放下,让他靠坐在一块巨石旁。沈沐全程闭着眼,眉头因身体的酸痛而微蹙。
呼延律利落地收拾出一小片空地,生起一小簇足以取暖却不易被远处察觉的篝火。他打了只野兔,熟练地剥皮烤制,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开来。
他将烤得最好、最嫩的一条后腿肉,仔细用洗净的树叶包好,递到沈沐面前。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沈沐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焦香金黄的肉,胃里却一阵翻搅。他没有胃口,甚至有些恶心。但他知道必须吃下去。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小口地、机械地咀嚼起来,味同嚼蜡。
呼延律就坐在他对面,一边快速啃着自己那份食物,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
夜深了,篝火噼啪作响。
沈沐靠着石头,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无法放松。当他终于被睡意攫住,沉入梦境时,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惧和痛苦,便争先恐后地化作梦魇。
他梦见冰冷的紫宸殿,梦见那带着龙涎香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拥抱,梦见被强行撕扯的衣物,梦见萧玄那双充满了占有欲和毁灭欲的眼睛……他在梦中剧烈地挣扎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在躲避无形的伤害。
……不……别过来……放开我……
守夜的呼延律瞬间被惊醒。看着沈沐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模样,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的恐惧,那该是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才会将惊惧刻入骨髓?
他恨自己为何没能更早地带他离开,恨自己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回忆凌迟。
他立刻上前,却没有贸然触碰,而是单膝跪在他身侧,压低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呼唤:沈沐,醒醒。是梦,只是梦。
见沈沐仍未清醒,呼延律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温暖。沈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安全了,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陷入噩梦的沈沐仿佛抓住了浮木,反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终于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
呼延律没有松开手,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极轻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像安抚受惊的同伴。别怕,他重复着,声音很轻柔,看着我,我在这里,会一直在。,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从今往后,只要我在,绝不让任何人、任何事,再让你露出这般惊恐无助的神情。你的噩梦,由我来驱散。
沈沐抬起眼,对上他映着火光的、无比认真的琥珀色眼眸。
呼延律看着他渐渐清明的眼神,才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依旧维持着这个支撑的姿态。
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缓地说: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到了草原,一切都好了。那时正是春天,草场像无边无际的绿毯,你可以躺在上面,看鹰在天上盘旋,自由自在。晚上,篝火会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发亮,没有宫墙,没有枷锁,你可以大口喝酒,安心入睡。
他的话语描绘出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未来图景,像一盏微灯,照亮了沈沐心中沉寂的角落。
我会在你身边,呼延律看着他,保证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力量,直到你亲眼看到那片草原,得到你应有的安宁。所以,别怕前路,信我。
沈沐听着他笃定的承诺,感受着手臂和掌心传来的稳定支撑,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寒意,似乎真的要被驱散了一些。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紧攥着的手指稍稍松开了力道。
呼延律就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默默退回原位,继续他的守护。